细节是什么?
细节是什么?就是我们的感官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它取决于你对什么东西着迷,也显示了你的趣味。比如作家写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他的经验一定要非常具体,不能全是抽象的,不能只说一个人从大街这头走到那头就完了,而是要把他落实到非常具体的场景中去。他的眼睛看到什么,他的耳朵听到什么?他的关注点落在什么东西上?这就产生了细节,是我作为读者或者编辑非常注重的内容。人在大街上走,左边有流浪艺人在谈吉他唱歌,右边是两条狗打架,你选择什么来写?短篇小说一万字,你花了三千字写狗打架,也许你的细节描写能力很强,你写狗打架写得很逼真、很细致,可是人家会问,你只写这样的细节是什么意思呢?你对狗的细节很敏感,对人不敏感,这就是你的趣味。
作家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感官非常敏感,能够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当然不是说他的眼睛、鼻子、耳朵的功能比别人好,而是他的注意力,他会注意那些东西。一个老板每天都很着急,他走在街上肯定是匆匆忙忙的,边走边在心里在算账,你说他会关注周围的细节吗?他只关注他那个公司里面的事情。而作家关心这个世界,关心一切,不只关心钱,也不只关心明天谁能提干。他看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亲切的,这是他面对世界的态度。
“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有个口号叫“个性解放”,“解放”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让你的五官恢复它们的初始功能。我长耳朵是为了听见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不是为领导长的,也不是为爸爸妈妈和某个家族长的。我用耳朵听到这个世界,用眼睛看到世界的丰富多样性,用鼻子闻到世界上所有芳香的味道,听到了、看到了、闻到了,然后想到了,这就是“解放”。只有感官复活了,我们才感受到禁锢。“五四”时期那批作家为什么要反对封建时代的文化呢?因为在“五四”时期,人的感官被那些强大的文化的东西给压住了,基本上丧失了应有的功能,听不到看不到也闻不到。文学创作的细节就是要反抗这种功能的丧失,恢复人对外部世界的反应,感到惊奇,就像儿童那样。
作家在细节面前会感到惊奇,他跟普通人的反应不同。我举个例子。有一部非常著名的电影叫《上帝也疯狂》,讲的是非洲原始部落里的故事。电影开头,第一个场景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只玻璃瓶,这就是一个细节。玻璃瓶掉下来了,如果是我们,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们会说,是谁砸我啊?然后捡个石头砸回去。或者我们会认出,这是装可乐的瓶子,我们会纳闷,这个地方哪来的可乐瓶呢?非洲部落的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看见玻璃瓶掉下来,第一反应是惊奇,由惊奇而惊喜。他们先是“噢”地惊叫一声,然后开始围着玻璃瓶跳舞。围着玻璃瓶跳舞这个场景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它其实就是诗。有时候我们会说,我写不了诗歌,为什么写不了?因为你对外部世界没有惊奇,没有惊喜。原始人对玻璃瓶的第一反应是诗的,然后才是社会学的。大家觉得这个玻璃瓶子可以用,可以做乐器,可以做玩具,可以做容器,可以做工具,后来大家争夺玻璃瓶的使用权,争得打破头,它又变成武器。最后,一个原始人拎着玻璃瓶说,我们不要它了,让它回到天上去吧。他就一直走,往天边走,要把这个玻璃瓶扔离我们的地球。这个反应也是诗歌的。如果是物理学家,他肯定知道,地球引力太大了,普通人是不可能把玻璃瓶扔出地球的。原始人不知道,他就想着要走到天边去,要扔出地球,中间经历了很纠结的过程,最后扔到了悬崖下面,玻璃瓶不见了。将玻璃瓶变成玩具、乐器、容器、工具、武器,直至它的诗性精神消失而产生了悲剧效果,这是文明的演变史,也是诗性的消亡史。
《上帝也疯狂》电影剧照
我们说原始人对世界的第一反应是诗的反应,所谓“诗的反应”,实际上就是“能婴儿乎”,是婴儿那样天真的状态,赤子童心。在婴儿眼里,这个世界太多样了,剥离了所有的功利主义。好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当然可以容纳大量社会、政治、经济的内容,但无论它是社会的政治的还是经济的,它的心都应该是诗的。比如《好兵帅克》,写一个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遭遇,里边包含了太多的社会历史内容,但这部小说的心是赤子的,是诗的。《红楼梦》也是这样。诗心是世界和文学最内部的东西。这里说的“诗”是广义的,不是指狭义的诗歌,像鲁迅评价《史记》所说的,“无韵之离骚”,连史书都可以是诗。只要有诗心、诗性,小说同样是诗,尤其是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更接近历史,短篇小说则是最接近诗的一种体裁,它本质上就是诗。作家和诗人应该是诗的,他才可能在别人习焉不察的地方发现丰富多样的内容,才可能写出饱满的细节。有时候我们感觉没什么东西可写,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丰富多彩,你为什么没得写?你睁开眼睛了没有?你的眼睛好像是明亮的,其实是盲的,你对世界没有反应。所以说,通过作品的细节,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作者是否真的对世界有发现、有反应。
细节呈现出来的是文学作品诗性的部分,它最能够体现一个文本所承载的文学性。文学性是什么?就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那个东西。这话好像等于没说。数学系的人说,你们文学系的人说话我们永远听不懂,“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东西”,那是什么?他希望你给出一个定义,但我们没有,我们只能描述:文学性就是对文学来说,无法被取代的那个东西。前面我们其实一直在讲这个,文学里面无法被取代的,那就是诗的东西。道德可以替代它吗?经济可以替代它吗?作家可以挣钱,但我要告诉你们,马云比你挣的多得多,你跟我们谈发行量、点击率,那也有意义,但那是钱的规则,不是文学的规则。唯一可能替代“诗”的就是儿童的游戏,但它并不是自觉的行为,也没有通过语言呈现出来。如果儿童长大了,依然怀着赤子童心,再通过语言把它呈现出来,那就是文学。
文学呈现世界,语言是我们使用的材料,又不仅仅是材料,它与历史社会观念的形成有关,也与我们的生命本身有关。细节就是通过语言的运用,来呈现耳朵、眼睛、鼻子、手和心思共同见到的这个世界。语言是抽象的,非常难以捕捉,细节开始有了具体的形象,但也不容易捕捉,因为单个的细节没有走向。比如,举起手来,这就是一个细节,你不知道举起手来干什么。它可以有无数种走向,有可能是鼓掌,有可能是打人,也有可能就是随便挥一下手没有目标,都不确定,因为单是举起手来这个动作它不构成情节,没有指向性。应该说,细节是很重要的,但仅仅有细节也不够。我们讨论细节,讲的是文学作品的“心”,是人的感官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对于小说叙事来说,它的功能还不完全。
作者简介:张柠,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化批评。著有《土地的黄昏》《感伤时代的文学》《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白垩纪文学备忘录》《文学与快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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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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