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子丑寅卯》之后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天津一个市郊结合部的派出所当片儿警。辖区大都是五十年代建的住房,旧楼、胡同纵横交错,人口密集。每天互相撕扯着到派出所讲理的人有很多。那时的110叫匪警电话,一般人吓死也不敢拨那三个号儿。矛盾双方都是互相监督着,主动走进派出所论长短,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老百姓来派出所说理,就是论个“子丑寅卯”。
天津是曲艺之乡,码头文化延绵数百年。处事儿讲理儿讲面儿,说话大嗓门儿,帮人热心肠,三句话过来,俏皮话儿歇后语儿就溜达出来了。憋屈事儿,吃亏的事儿,到派出所里,由民警在中间掌握个平衡,话说透了,理儿说清了,把气消了,双方签字画押,握手走人。有的老民警甚至可以让对方哭着进来,笑着出去。
“有困难找警察”诞生后,110真正成了百姓的“万事通”。大事小情,群众掏出手机拨仨号,警察得跑出去满世界寻找“报警人”。警车五分钟不到位,记下警号还可以投诉。这下群众底气可真足了,民警却顶起了一座山。被投诉是件大事,一旦被投诉,民警不仅要接受督察部门调查,关在办公室写情况,还可能被上级通报,扣罚补贴,甚至背上处分,年底立功受奖晋级提升,领导根本不予考虑。
在派出所工作8年后,我调到市局宣传部门,至今已做了25年的公安期刊编辑,那时的编辑也是记者,要求采编一体化,主要任务是撰写“感人的警察故事”。我时常下基层所队去采访,从而结识了许多一线工作的民警。
与民警们聊天永远是快乐的,因为你可以听到许多外人听不到的,奇形怪状的故事。在倾听他们的讲述中,我注意到,坐在我对面的他们,言谈与微笑中,都或多或少都潜藏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无奈和焦虑。那种表情,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不经意的流露,这种苦涩无奈甚至压抑,无疑是游离于我写的先进事迹之外的。
我理解,这是一种民警心中真实存在的“焦虑心事”,它充满着多样性和复杂性。这个“心事”对外人甚至自己的亲人,他们也不会轻易坦露或诉说,只能把它放在心里的一个安静的角落,独处时偶尔翻出来看看。
我还注意到,有这样 “心事”的民警有很多,譬如有些老民警业务能力很强,因个性原因或与领导关系紧张,职级或组织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年轻民警为个人进步和仕途,形成相互暗中较量的对立目标;有被“群众”无理纠缠投诉而终日惶惶不安的,还有出警遭意外伤害,个人权益却得不到保障,为顾全大局带着满肚子委屈和伤痛依然坚守的;还有每季度无休止的考核指标和大量非警务活动的困扰,更有家庭子女教育及婚姻关系紧张而精神压力过大而抑郁的。
这些“焦虑的心事”,对每天高度紧张的民警来说,无人倾听,无处诉说,无法排解,只能深埋于心,只能独自承受和面对。面对民警巨大的精神和繁杂的工作压力,我们能做到的,除了传统意义上的谈心或偶尔给予物质上的安抚之外,文化层面与精神上的抚慰和交流似乎依然滞后。
几十年来,在社会管理分工体系中一直扮演正义勇敢和亲民形象的“民警叔叔”,其生存中所遭遇的种种不平、委屈甚至伤害,我们该如何寻找一种理想表达方式,去为他们说几句为他们精神去“活血化瘀”?是否该给他们的内心打开一扇封闭的窗子,来释放一下那压抑太久的郁闷。这绝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面对面进行心理干预所能解决的。
我觉得,身为一名供职于公安宣传部门的民警,应该把他们这种生存状态用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
这是当初我创作小说《子丑寅卯》的初衷。
写作,仅有激情是远远不够的。一个派出所日常繁杂琐碎的事儿每天有一大箩,没什么大事,可也不是小事。各种奇事怪事,有的说出来跟相声包袱差不多。而我要写的并非这些所谓离奇搞笑的段子,而是笑声背后的民警当下他们的真实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心中难言的苦涩和无奈。
最初的故事是这样的:收废品外地人叶老二为赎一条被派出所民警暂扣的流浪犬,在72小时之内赚了一千块钱,但是那条狗却被送走了……题目叫《给你72小时》。本想从一件小事,说说民警与外乡人之间,从对立到相互理解和相互帮助的和谐故事,从而反衬基层民警被繁杂的非警务活动纠缠的现状。
写了7000字,发现这个故事是个短篇架构,主线和人物主次关系有些倒置,尤其是民警出场受到约束,其次是主线依然模糊不清。起身冲咖啡,瞥见台历,发现那天恰是惊蛰。一年起始于春天,一个警组的四季也是一条完整的主线。
一个派出所最基层的警组,一个警组四个民警身上发生的故事。用虚构中的“我”去慢慢讲述。于是,我开始在这些人物中穿行,来寻找最佳的生活原型和故事切入点。当年的同事和我采访过的熟悉的警察弟兄们恍然一下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开始在这些人中,寻找民警老高、老谢、小乔、小石、所长老庄、副局长老皮;在我熟悉的胡同时代和外乡朋友中寻找叶老二、老潘、老蒋、老臭虫、嘟噜屁。
于是,我把这7000字作为一个章节,故事就从惊蛰那天开始。
已故著名作家梁斌先生曾说:用你最熟悉的方式,写你最熟悉的生活。无论是日常阅读还是编辑稿件,我很喜欢那种简单而大信息量的文字表达方式。用过多华丽或晦涩难懂的文字去述说这样一个比较草根的警察故事,无疑会削弱故事整体的格调。此外,天津民俗简洁而风趣的的“津味”表达方式也是我最熟悉的。写作如绘画,我选取了白描式的简单凝练而精细的线条,去勾勒和刻画这个“说不清”的《子丑寅卯》。
线条是简单的,人物和情节是虚构的。但是在表现派出所日常工作和生活的细节上,我尽量向生活的真实靠拢。
写作进行中,我同样遇到几处关键节点上的瓶颈:譬如城市养犬的管理办法,全国不同地域的管理标准是不一样的。流浪犬和重点城区的犬类收缴是这个故事的一处亮点,对人物和细节的处理上,我没有丝毫的模糊化,特地找来天津犬类管理办法认真学习了一遍。再譬如,老潘把一枚冒烟儿的军用教练弹扔出院墙外,造成爆炸事件,在法律上该如何定性和把握,我半夜给我的一位律师朋友打去电话咨询了一小时。妇产科医院一起意外事故,造成产妇死亡,从而引发了后果严重的医患矛盾。临床上的病理原因,我是特地咨询了天津妇产科医院的一位专家后才进行填空的。
小说发表后,得到诸多文学前辈和各地同行们的认可。尤其是基层派出所的民警。一位老民警打电话给我:小说太真实了,接地气,我看完感觉心里敞亮多了。
心中敞亮!不过是借助小说中的人物,把他窝在心里想说的委屈、无奈甚至压抑畅快地倾诉表白了一番。
那一刻,我意识到,在我们文学作品中,在读者的阅读快感中,精神世界的“活血化瘀”的功效是其他方式无法替代的。它潜移默化地在心理或精神层面疏通开淤积许久的心结,带你绕过层层暗夜,让你看到微笑和曙光。这个几乎与心理咨询师使命等同的“疗效”,是我们每一个文学创作者的骄傲。
公安文学的特殊属性在于根植于公安职业生活。而真实是文学创作的第一要素;好看的公安题材小说一定有大量而真实的细节,它们会与读者的心灵隔空产生共振,甚至在貌似平静的心海掀起滔天巨浪。
让我们走进生活吧!走进民警们的心灵世界,用我们真情去采撷那些鲜活而真实的花朵,用我们的作品为他们忙碌而紧张的精神世界打开一扇窗,放清风进来,请月光轻洒,然后坐下来倾听!倾听!
作者简介:张国庆,现供职于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全国公安文联全职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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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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