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国槐
吴老伯在桃园机场登机时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出远门，这次出去，还指不定能不能回来。其实，死在那边也好，只要能葬在老槐树下，这辈子都知足。
吴老伯今年九十了，十八离的家，二十随国军漂洋过海，算下来在海峡这边已整整生活了七十年。
吴老伯身体还结实，眼不花，耳不笨，一个人不用拐杖也能出门走几圈，早上提着鸟笼子去公园放鸟，散步，打太极，中午在家看看书，与院子里老头下下棋，侃大山，晚上看看电视新闻，玩玩手机，日子过得倒还清闲。
可是，整天乐呵呵的吴老伯一到夜里就会郁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想小时候的事，尽管那些事已经模糊不清。一睡着，老会梦见儿时的老家，那里有爹娘，有小伙伴，有黄土高坡，有弯弯的小河，最难忘的，还是家门前的那棵老国槐。梦里爹娘老是流着泪呼喊着他的乳名，儿时的小伙伴也叫不上名字了，只有那棵老国槐还记忆犹新。梦里的他总会抱着老槐树往上爬，一边爬一边仰头上望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枝，总会听树枝上的麻雀、燕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时也会贪婪地嗅着一串串槐花的清香。睁开眼，周围却是一片漆黑。
不知啥时候起，他心里孕育出一个梦想。那时候他给自己说，后半辈子就这一件事了。
当他真正要付诸行动完成这件大事时，才感到困难重重。那时，从大陆方向吹来的风告诉他，家乡是万万不能回去的，那里正经历着一场人间罕见的政治风暴，他回去不仅不能给父母与亲人带去惊喜快乐，还会连累亲人，让他们背上私通海外的罪名。
在一个风雨飘荡的黑夜，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十多年之后，一声春雷让他惊喜不已，回家的路终于打通，可老家的门是否为他敞开？他犹豫不决，在无数个夜晚徘徊不定。他记不清多少次面向大海，遥望西北，嗅着故乡吹来的风，似乎闻到了老家槐花的芳香。
终于，他想到一个稳妥的办法。
于是，大儿子带着他的嘱托和问候，以商业合作的事由登上了大陆的土地，按照父亲交代的线索，一路春风，找到了隐藏在大西北黄土高坡下的老村庄。那时的农村刚刚实行了大包干，乡亲们都吃到了丰收的麦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见到三十多年失去联系的亲人回来了，老家沸腾了，三叔、四叔、二婶还有一大堆堂弟堂妹、晚辈的大小人围着他问这问那，仿佛个个都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那次，大儿子回来带给他的除了老家的锅盔、大枣、小米、柿饼外，还有一个令他心痛的消息——娘想他想死了，爹因为他的牵连被批斗，含冤走了。
从此，他就手捧一张照片，每天都要深情地看几眼。这张照片是儿子在老家拍的——一棵苍劲的老国槐，在西北风中挺身而立，浓密的树冠像一团亲人围聚在一起，由细而粗的树枝从四面八方靠拢过来，紧紧地守护在粗壮而苍老的树干周围。
每次看照片，他都泪流满面。
第二次与老家亲人接触，是孙子辈。听说奥运会就要在北京开幕了，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小孙子专门给爷爷打来电话，要爷爷来北京看开幕式，听说已经买好票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喜讯啊！他当然想去，可一想起爹娘的去世，他又打了退堂鼓。他想，去了北京，离老家就不远了，可爹娘是因他而离世的，在父母亲面前他是有罪的，他无颜面对亲人啊！
奥运会之后，完成志愿者任务的小孙子带着爷爷的心愿，坐上飞驰的高铁，从北京赶到了古长安城。可是按照父亲和爷爷给他说的老家位置与地貌特征，他怎么也找不到老家。经过一番周折，最后还是在当地民政与旅游局的帮助下找到那棵百年国槐。原来，爷爷的老家已被整体拆迁，如今盖成一片高层住宅楼，而那棵国槐就被圈进了小区中心广场，成为广场中心绿地的标志性树木。在这里，若问老村庄很少有人知道，但要问老国槐，大家都会伸手一指，瞧，那不是？
在老家，让孙子感兴趣的不是那棵老国槐，而是小区旁边的阎良飞机厂，听说这里就是造飞豹系列的地方，听说这里已经在研制中国大陆的第一架大飞机。孙子给爷爷手机发回的照片中，最多的就是飞机城的新面貌。
听孙子说，这次回家又有一些亲人去世了。老家没有了，能想的起来的老家亲人一个个都走了，让吴老伯生出一丝悲凉。可那棵挺立在中心广场的百年国槐，就像亲人一样时刻在向他招手，仿佛向他呼喊着——归来吧，归来吧，漂泊在外的游子！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到了古城西安的上空。随着乘务员的一声提醒，吴老伯从沉思与梦境中清醒过来，透过飞机的舷窗，他看到下面一片古城新貌。飞机还没落地，就听到了多年未曾听到的乡音——秦之声。
手捧着那张照片，吴老伯感觉老家、亲人、国槐，正一点点向他靠近。
作者简介：邢根民，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延河》、《啄木鸟》、《东方剑》、《安徽文学》和《小说选刊》等文学杂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血祭》和《无缝交接》、长篇小说《沙苑人家》，中篇小说《血祭》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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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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