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
——龙门浩派出所副所长胡新素描
▶胡新参加射击训练(作者供图)
▶胡新(中)在社区走访(作者供图)
隆冬,靶场,大片青中泛黄的草在寒风中瑟瑟。
身着训练背心的胡新戴上护目镜、耳塞,取过一支双管运动猎枪,验枪。随后,面对出靶方向,他举空枪练习几个动作以寻找感觉,最后将一盒子弹倒入衣兜里。
上靶位,站定,填弹,一切准备就绪。他双手据枪,两眼盯死出靶口,看似舒弛的四肢实已如箭在弦。
“轰!”飞碟瞬间弹出,于空中自上而下划出一条优雅弧线。“砰!”一枪命中。“轰!”第二个目标又弹射而出,迅如流星,运行轨迹刁钻诡异。一发未中。胡新迅速调整枪口,追靶,击发,目标炸裂,飞迸四散。首发、补枪,总共不足1秒。
从十七八岁到二十几岁,历经多年专业训练的胡新成为国家一级射击运动员。多年磨砺令他养成了冷静、细致、坚韧、灵敏的特质。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特质会在日后职业生涯中令他成为一名不俗的猎手。
一
胡新入警第一站是在南岸区公安分局巡警支队。那时的他年轻得走路带风,眼睛里面全是阳光灿烂。尽管支队长很严苛,尽管训练异常艰苦,但这个70后小伙学得带劲,恨不能一夜绝技傍身,好早早出师去除暴安良。
首次直面危险,是在他当巡警的第四年。
那是2005年6月30日,天阴,闷热。中午12点左右,阵阵激烈的打斗声、吼叫声划破了南岸区金紫街青青佳苑沿路的宁静。刚结束理论课的胡新和几个同事闻声赶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路上车已堵死,路边行人惊叫逃散。一个壮汉挥刀狂砍,一名民警倒在血泊中,其余赶到的民警正设法实施围捕。
眼看菜刀又挥向战友,胡新一个箭步冲上去。
尽管巡警们射击、盾牌术、查缉战术、近身格斗样样拿得起,但功夫再高也怕菜刀,毕竟事发突然,大多是赤手空拳。胡新唯一的念头是不能让他再伤害战友。
壮汉狂吼着将菜刀舞得生风,狰狞刀光逼得胡新连连后退。壮汉撇下胡新,转头一个俯身,一刀狠狠砍中一个手持盾牌的民警小腿,顿时血流如注。胡新见状再次冲上去,这下壮汉彻底被激怒,旋风般追着他玩命狂砍。周旋中胡新重心不稳倒地,未及起身,顷刻间刀锋已挟风逼近胸前,他躲无可躲。
千钧一发之际,胡新猛然发力双脚蹬向壮汉前胸。身高1.87米的他这一脚力道之大,壮汉几乎双脚离地仰面栽倒,刀“哐当”落地。几名战友扑上前将其按倒控制。
事后得知,壮汉系精神病人。两名战友受伤,一个伤在背部,刀口深长;一个伤在脚杆,筋都被砍断了。
尽管以前也耳闻民警受伤牺牲,但毕竟未亲眼所见。回想当时那一刀或几刀如果砍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胡新陷入沉思。当警察光凭勇猛与正义感是不够的,严守规范、技能过硬、快速反应力以及完善的执法装备都是保障民警执法安全与自身安全的要件。
从此,除苦练警务实战技能,胡新对执法安全也尤为重视,无论在哪个部门,全套警用装备都放在办公室随手可取的地方。他绝不会“裸奔”即空手出警。“当群众需要的时候,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冲上去,但在执法中注意自我保护从而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至关重要,警察现场执法应当体现专业素养。警察不能有效保护自己,又如何去保护群众安全?”胡新说。
二
每次路过南坪镇四公里村李子林那条支路口,胡新的目光都不由越过丛生的荒草投向路的幽深处。其实,那条路曲里八拐根本望不到头。本就狭窄的石子路被疯长的野草遮住一部分,荒凉得连白天过路都觉得有点瘆人。
这条路,胡新太熟悉了,草浅草深,急弯涵洞,他闭眼都能说出来。那些寒夜,他与几名辅警窝在黑漆漆的草丛里,差不多两个月。
彼时胡新是南坪镇派出所案侦民警。那年1至3月,南岸辖区连发20起出租车被抢案,一时间司机们不敢夜间拉那边的业务了。也巧,仅胡新值班就接到同类报警8起。他开始把案发情况乃至细节逐一记在本子上。通过走访一个个受害司机,一次次勘查案发现场,初步轮廓开始刻画形成:嫌疑人系两名男性,一名25岁左右,一名18岁左右,时而单人作案,时而合伙作案,稍长者系主要嫌疑人,左太阳穴和左头顶部各有一道伤疤;嫌疑人一般从渝中区较场口一带打车,到南坪区域作案;可能熟悉作案地点,或与该段某住户有某种关联;一般选择晚上11点至凌晨3点下手。那名稍年长的嫌疑人心理素质极好。司机们哆嗦着描述,对方得手后并不急于离开,而是不慌不忙将钱物收好,然后命令司机调头,再看着出租车离开。此人有一定反侦查能力,或有案底;作案时或持刀或持枪。一名司机被刺成重伤差点没命。
南岸警方抽派大量警力在重要路段设卡盘查。然而劫匪似乎神龙见首不见尾,干一票便销声匿迹,约莫7天后又干一票。胡新坐不住了,找到所领导:“让我去吧!”
确认过眼神后,所领导配给他一支六四式手枪、5名精干辅警。经过对嫌疑人作案规律手法及心理特征的详细分析后,胡新将蹲守地点定在李子林那段荒路上。每晚一到11点,胡新便率队悄然隐没于草丛中。
路的深处邻近一个涵洞,6人分两组埋伏,一组负责拦截,一组负责观察,双方用对讲机通话。恰逢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时段,不一会手脚麻木。怕暴露目标,不喝水,不出声。一片漆黑中,偶尔过路的从不知眼皮子底下有人。饿了,几个人一边暗骂作死的劫匪,一边憧憬火锅的浓香,末了只得吞口口水,继续趴窝守候。一个多月下来,嫌疑人没抓到,6个人眼圈熬得赛过熊猫,回到所里,辅警们脑袋一落枕就鼾声四起。
胡新不睡。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躺在值班床上,他努力回放每一处细节:自己的分析有无出入、思路有无偏差?一遍遍过脑后,他得出结论,他的方向没错。
黑暗中,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专业术语:“盲视训练法”。当年,教练总在夜间让队员熄掉寝室里的灯,令持枪静立、举枪、瞄准,收枪、出枪、再瞄准。万籁俱寂中四面漆黑,如是苦练千百次,胡新的枪感日益敏锐,且从夜视力到直觉,从耐心到韧性都得到极大提升。
而此时,胡新目光如剑,似要刺破浓夜,手指关节捏得“咯吧”脆响。网已织就,猎人张网以待,只等猎物放马过来。
终于来了。3月15日凌晨2点多,老地方。胡新的对讲机里传来观察组兴奋的声音:“有一辆出租车过来了!”说话间车灯如幽灵之眼缓缓逼近,胡新立即带人上前拦停出租车,其余辅警迅速按照他的部署包围了车辆。
副驾上,一名颧骨暴凸的精瘦年轻男子主动递上身份证,神色泰然。目光对接间,男子两眼寒光一闪,倏忽又若无其事飘荡开去。胡新微笑,眼神在身份证和男子脸上手上快速切换。
“这么晚了去哪呢?”
“哦,我妈就住这前面不到200米。”男子说了一个人名。
“是有这么个人。”一辅警接话。辅警的家就住这附近。
问司机,司机说男子从七星岗上车,先说到四公里菜市口,后又改走这里。
胡新心一凛。男子言语间脑袋偏来偏去,头部疤痕在暗光下隐约可辨。胡新不动声色仍是微笑:“哦,这样啊,不过你身份证号码好像有点问题哟,麻烦跟我们回所里上网查验一下吧。”
一回所,立即通知数名受害司机前来秘密辨认。“龟儿子,化成灰我都认得他!”在司机愤怒的指控中,男子颓然不语。
几天后,同伙也落网。警方缴获仿真手枪一支、折叠刀三把、赃物若干。嫌疑人交代的手法及细节几乎都吻合胡新之前的分析推测。
“你崽儿,有两刷子!”所长和同事们如是说。在重庆人的方言词典里,“有两刷子”,差不多就是最高级的赞语了。
三
从南坪镇派出所到如今的龙门浩派出所,从民警到副所长,胡新一直干刑侦。在他18年从警记忆中,除了那次与持刀武疯子搏命,其余基本上没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包括去年那次经历。
去年,为抓捕一名犯罪团伙头目,他奉专案组陶大队之命率两名民警、一名辅警赴湖南长沙。上午,一路驾车找寻竟发现了贼窝——一个独门独院里藏匿着10多个团伙成员。趁其他人进了一栋平房,诈骗团伙头目落了单,战机稍纵即逝,胡新赶紧下车,故意操一口洋泾浜普通话上前打听“生意”,对话间已将右手搭在其肩上贴紧对方。看到警官证,对方傻了,想挣扎,无奈已被不动声色牢牢控制。
带人上车后本可回去复命,但胡新不甘心。他不想放过这些成员。大脑里一番紧张权衡后,他决定扩大战果。
对方手下几个文身男察觉有异,上前打探。4个对10多个,胡新并不怵。他笑嘻嘻晃了晃警官证,长沙市公安局的,来查个案子,麻烦大家配合一下,完了就可以离开。
他很清楚,异地抓捕,当地警察比外地警察的身份更有威慑力。这群人或许被这个身材魁梧一脸淡定的警察给镇住了,或许是电信诈骗嫌疑人比较不尚武力,总之在各种恩威并施后,在肚里天南海北那点龙门阵都快吹干了的时候,胡新他们终于等来了援兵。诈骗团伙被一锅端了。
有个情节很搞笑:守到中午,这伙人讨好卖乖拿东西请胡新他们吃,他们说不饿,其实垂涎三尺。胡新哭笑不得,吃?我吃了你的东西该对你温柔点还是凶点?再说万一在食物里下点药,那我们还能好好走出去吗?
胡新认为,在突发复杂情况下,快速判断并把控现场形势非常重要。如同射击,射手的心理素质异常关键,必须做到反应快捷、机敏冷静,不鲁莽不冒进,也不放过任何稍纵即逝的战机。“能用言语解决就不冒用武力。诳回来再说下文。”
干刑侦久了,胡新也时感无力。他是刑警,接触到许多起刑事案件,自然就不可避免会接触到许多嫌疑人以及因其犯罪行为而伤害到的受害者以及家人。每当看到痛不欲生的受害人或者家属,他总是无言以对。他只能默默端上一杯水,然后默默等待他们情绪平复。
一次,他们抓获了一个盗窃电缆的中年人,只见他衣衫褴褛,面容苍老,一查,竟是追逃嫌犯。此人原任职于重庆某区农村信用社,十几年前涉嫌职务犯罪,从此四处潜逃沦落到收荒蓝的境地。案件移送后的一天,嫌疑人的老父亲从乡下一路坐长途车颠簸找来所里。
古稀老人眼泪汪汪一把拉住胡新的手:“谢谢你警官,恁多年我不晓得我儿是死是活,现在总算有了下落,我心头欢喜呀!我儿犯了事,求警官你一定要帮他改好哇!”絮絮说完,老人擦把泪离开了派出所,临走硬把两袋自己种的花椒留在了办公室。
天下雨。胡新追出门,只望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眼睛湿了。
雨幕中,恍然浮起自己儿子稚气的脸。当年蹲守系列抢劫出租车嫌疑人那段日子,半岁的儿子患上重感冒,但胡新顾不上及时送去医院,以致孩子病情延误加重又患了哮喘性支气管炎。胡新只能晚上蹲守结束后,深夜赶去医院。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孩子,听着小小身体里发出的粗重啸音,胡新潸然泪下。
如果说,当年他的泪是一个父亲为不能尽责而愧疚,那么此时的酸楚,则是一个警察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的父亲的同情与悲悯。胡新并不刻意掩饰自己柔性的一面,因为他深知,爱与恨不过是人世间相伴共生的AB两面。警察的心能容纳大山大川江河湖海,却不一定能盛下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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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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