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
三亚市设立早期,只有河东、河西两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常用来形容环境巨变或一个人命运跌宕起伏。可对从警三十年的郑春光来说,无论在河东十一年,还是河西十一年,以及后来刑警支队八年,他只有一个身份——刑警。
这三十年,他破案超三千起,抓捕罪犯上千人,获得一等功、全国公安“百佳刑警”、海南省十佳刑警、三亚市优秀共产党员等五十余次立功受奖和荣誉称号。
从普通刑警到支队长,他脑子里翻腾的只有破案,如他心中偶像福尔摩斯一样破案。只有真正的刑侦人懂得,那是一种令人着魔、欲罢不能的“瘾”。
上篇:河东一只脚
这人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不管有多辛苦、多危险,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一直钉在刑警岗位上。
——与郑春光同一天参加工作的局领导孙令文说
一个差等生的逆袭
1984年央视春晚,一曲《请到天涯海角来》传遍大江南北,这一年崖县更名为三亚市,也是这一年,15岁的郑春光以总分不足一百分初中毕业。
做过记者和公社书记的郑汉青,对这个调皮捣蛋、不求上进的儿子极度失望,他抽出一根藤条,对着郑春光劈头盖脸一通猛抽。
以往寒暑假,郑春光不等成绩出来就躲到琼山姨娘家,既为躲避父亲的打,又能和武功深厚的姨父习练武术。
这顿打,郑春光挨得心甘情愿。
丢人现眼,考这么点儿分数,将来能干什么?父亲打累了,依然余怒未消。
当警察。郑春光倔强地说。
别以为看了本“福尔摩斯”就能当警察。父亲以为他只是口不择言胡乱说说,又是一藤条,要真有能耐,就当个我看看。
郑春光没有食言。三年后,他以三亚市二中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广东省人民警察专科学校。在警校期间,本就有武功底子的郑春光,经过系统的警体训练,实战水平极为出色,平时对抗比赛鲜有对手。在一次考核中,按照规则,对抗双方能坚持三分钟即为合格,三分钟内击倒对方即优秀。与郑春光对抗的是警体委员,实力自然不俗。考核开始不到十几秒,郑春光即用一套连续组合拳把对方击倒,连他的绝招“连环脚”都没用上。
可在三亚市河西派出所实习期间,郑春光却因为“脚快”出了一次“糗”。
那天他正下楼,碰到匆匆上楼的所长。
出事了,水产码头上有两伙子人要火拼。所长说,我上去拿枪,你,还有在家的警力都过去。
当时海南刚建省不久,又刚刚成为首批七个经济特区之一,大量外来人口涌入三亚,给社会治安带来极不稳定因素。
郑春光一听,立刻两眼放光,喊了一声“我先去侦查一下情况”,便骑上三轮摩托,直奔水产码头而去。
水产码头上已经聚集上百人,要火拼的两伙各自几十人,手拿柴刀(黎族传统刀具,类似于砍刀,前端为锋利的弯勾,又称开山刀、勾刀)、山猪炮(自制手雷,内装硝胺炸药和铁钉)、砖头等凶器,正在互相叫阵。
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郑春光飞车赶到,把车停在两伙人中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站上车座,大喊一声:都别动,我是警察!
人群安静了几秒钟,然后一齐举刀朝他砍过来。郑春光一看大事不好,跳下车,撒腿就往回跑。两伙人穷追不舍,四处围堵,眼看就要砍到这个“毛芽子”,所长带领民警及时赶到。“砰砰砰”,所长冲天连开三枪,才把疯狂的人群震住。
事后,郑春光挨了所长好一顿剋,不过,最后还不忘表扬一句:小子胆量可嘉,要不是把注意力引到你身上,两伙人一旦干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记连环脚踢倒仨“劫匪”
工作第二年,郑春光又摊上事了。
小红是发廊小妹,租住在电视机厂附近,每晚回住地时间都很晚。一天晚上,在往家走的路上,一个着绿色警服的年轻男子拦住了她。
我是河东公安局的,把身份证、暂住证拿出来看看。男子说。
我、我没带在身上。小红胆怯地回答。做她这种工作的,都是偷偷摸摸,最怕有警察查证件。
没带?我看你是大陆过来做小姐的,跟我到公安局走一趟。男子说着,抓着小红胳膊,连拉带拽地朝更黑暗的夜里走去……
次日,经过一夜挣扎的小红,来到河东分局报警,吞吞吐吐说出昨晚被人劫持到一中,在操场边的草丛里把她强奸了,而作案人就是分局的一个警察。
怎么可能?你没搞错吧?小红的话让分局领导大吃一惊。
肯定没错。小红说,他穿着和你一样的警服,我认得,他自己还说是河东分局警察。
能不能是冒充警察呢?
是真警察。小红愈加肯定。他压在我身上时,有个东西顶得我生疼,我一摸,是一把手枪。
分局领导气得直拍桌子,立即把全分局符合年龄段和基本体貌特征的十几个年轻民警召集起来。小红一个一个辨认,又一个一个否定。当目光盯在郑春光脸上时,小红明显多停留了几秒。而这几秒,瞬间让郑春光心跳加速。他明白,只要小红一点头,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好在,小红摇了摇头,说,没有,不在这些人里面。
几天后一个晚上,郑春光正在值班,一名市委女干部报警,称在回家路上,有三个着警服的年轻男子自称公安设卡,查验身份,并表示她出示的市委工作证不好使,只看身份证、暂住证,幸好有他人路过,才得以脱身。
郑春光一听,立刻联想到小红被强奸的案子。拦路地点也大体相符,加上被辨认时的屈辱,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他立即飞奔现场。
三个着警服的男子拦住着便装前来的郑春光,要求出示身份证、暂住证。
我是警察。郑春光压着火说。
警察?深更半夜的,我看你是冒牌货。其中一个男子说。
少跟他废话,押回去审查审查,没准儿是个强奸犯。另一个男子不耐烦地说着,一手扣住郑春光手腕,一手搭肩,要把他胳膊反拧到背后。
郑春光借力一个“鹞子翻身”,挣脱对方控制,随后使出一记连环脚,把围拢过来的三人全部踢翻在地。
事后才弄明白,这三人是电视机厂保安,值班期间闲得无聊,上街查验行人身份证件,想体验一下当警察的滋味,没想到碰到了真警察。
事情没完。自己职工挨打,电视机厂不干了。那时这家电视机厂生产的“威牌”彩色电视,在岛内岛外畅销,财大气粗,要求分局必须处理郑春光。分局以保安过错在先,把电视机厂的无理要求怼了回去。正你来我往之际,又一名夜总会小姐遭到强奸,受害地点同样在一中操场边的草丛里。
郑春光和同一学校毕业同时参加工作的周劲、孙令文(后成为三亚市公安局主管刑侦工作副局长),因为年龄相仿,工作出色,时称河东分局“三小虎”,都憋着一股劲儿,开始每晚在那片草丛里潜伏。一个月后,假警察再次劫持一名在夜店上班的女性,进入草丛准备强奸时,被一跃而起的郑春光一脚踢翻,现行抓获,并从其身上搜出电击手枪一支。后证实,该人身份也是电视机厂保安。
郑春光“河东一只脚”的绰号不胫而走,一时成为佳话。
那时还没出生的90后刑警梁杰,在二十多年后的一次抓捕行动中,亲眼见证已经是刑警支队支队长、年近五十的郑春光,在同事几次踹门都纹丝不动后,凌空飞起一脚,“咣当”一声,坚固的防盗铁门轰然洞开。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砸在地上
1992年大年初三,海南省临高县发生一起冲击国家机关的恶性群体事件,造成一死两伤的严重后果。事后,“带头大哥”黎某与另外三名涉案嫌疑人,潜逃至港门下村渔港附近海域的渔船上躲藏起来。
获得这一线索后,郑春光与几名同事奉命擒凶。
面对一大片海港里漂浮不定、进进出出的渔船,郑春光与同事隐蔽在码头,死蹲死守。
三天过后,他接到一名混迹渔民中的线人信息,嫌疑人准备乘坐小舢板船,上岸采购一些生活用品。
果然,四名嫌疑人一起离船上岸,警觉地四处张望一番,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尽管都是渔民出身,三天三夜船上生活,还是让他们感觉脚下发软,身子发飘。几个分散的“渔民”,撂下手里正织着的渔网,或晾晒鱼虾的耙子,快速聚拢过来。前面三名嫌疑人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迅速被侦查员们摁倒在地。走在最后、年轻力壮的黎某眼见大事不好,后路又被切断,只好撒腿就往下洋田方向逃窜。
负责点对点抓捕的郑春光,立即朝黎某追去。
“河东一只脚”不是白叫的,一公里过后,郑春光距离黎某已经越来越近。
突然,黎某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回身向郑春光直直刺过来。
抓捕经验丰富的郑春光,已经提前把上衣脱下,卷在左臂,待黎某匕首刺过来,便用左臂快速一搪,同时飞起右脚,一下子将匕首踢掉。紧接着,郑春光一手抓住黎某左腕,一手箍住其脖颈,将其手臂反剪在背后。
黎某不想束手就擒,一边喊“你再不放开,老子和你同归于尽”,一边拼力挣扎,抡起的右臂猛地甩了一圈,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手里脱出,“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竟然是一颗没拉响的拉环式军用手雷。
中篇:沙滩上的脚印
荣誉是一种光荣,更意味着责任、进取和担当。当我接过荣誉的那一刻,它已经成为过去,就像沙滩上的脚印,只是成长中的一个符号。
——屡获殊荣的郑春光说
新年枪声中的股东情仇
凌晨3点,久违的鼾声终于响起来。
这小子睡熟了吧?邢大对邢二说。
呼噜打得山响,估计这会儿放个炮仗都醒不了。
那就动手吧。
三亚的7月天,晚上和白天差不多热。邢大和邢二趁天黑溜进乐东县莺歌海盐场,躲在氯化镁车间楼顶大气不敢出,浑身冒汗。从那个角度,他们能看见值班经警老李舒适地吹着电扇,小口嗞嗞啜着甘蔗酒。酒桌上,是一盘炒花生米、一盘盐渍的海虾米,还有一把货真价实的铁家伙——军用五四手枪。
六年后,也就是2006年。
新年的钟声刚刚响过,一辆黑色本田轿车从某夜总会驶出,沿春园路开至解放四路黄金道大酒店门前停车场。泊好车后,一名颇有老板派头的中年男子和一名外表靓丽的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两人相拥着朝医药广场方向走去。
此时医药广场尚有几个夜宵摊点在营业,但路人稀少,客人寥寥无几。
一个黑影从高大的椰子树后闪出,几步窜到两人身前,举枪便射——“砰”,枪声划破夜空,中年男子应声倒地。随即,黑影在年轻女人尖厉惊恐的“啊”声中,迅速钻入刚刚停住的一辆轿车,飞速逃离现场。
从河东分局至河西分局,郑春光从侦查员提升为刑警大队副队长、大队长,背后则背负着一长串久侦未破的命案:“1993·5·24”抢劫杀人案、“1997·4·22”故意伤害致死案、“2002·7·25”故意伤害致死案、“2003·8·11”故意致死案、“2004·3·18”抢劫杀人案,以及刚刚发生的“2006·1·1”持枪杀人严暴案件——海南某园林环艺有限公司总经理、法人代表,三亚鼎鼎有名的富豪岳东被人一枪击中颈部致死。岳东被杀案是海南全省乃至全国2006年新年第一案,加之被害人特殊的身份背景,引起全国人大、公安部重点关注,被列为部督命案。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与岳东伴行的阿英惊魂未定地说,除了一个黑影什么都没看清。
岳东临死前说了什么?郑春光期待地问。中枪后,岳东还活着,被送往人民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
只说了一句“快打120”,然后脖子开始喷血,嘴里鼻子里也不停地冒血,再什么都没说出来。
在夜总会里,岳东都接触了什么人?
当晚就我们俩,约在一起跨年夜。其间有个电话打过来,约岳东去医药广场一家茶馆谈事情,我就跟着他一起去了。
那人声音你听到了吗?
是个男的,本地口音。
在案发现场,提取到一枚直径762mm弹头;在街道对过二楼一家幼儿园教室里,提取到一枚变形的子弹头。
郑春光根据各路汇总来的信息分析,凶手采取一枪毙命方式,可见其心狠手辣,手法老练,很可能有犯罪前科。一人作案,一人接应,二者配合默契,可见是早有预谋。从射击角度和目击者提供信息看,凶手是一个身材较瘦、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左撇子。
这个左撇子到底是谁?
在对经济利益方面矛盾排查中,警方发现,公司股东之一方挺,在2004年年初公司发起成立时,便以合伙人方式投资五百多万元,可谓公司元老级人物,二人还是同学关系。
岳东从小家庭贫困,上初二时,为了一百二十元学费,母亲把家里种的花椒和积攒的鸡蛋拿出来卖了五十元,而剩下的七十元怎么也凑不上来。他不得不辍学打工。为了不再让村里人瞧不起,让饱经风霜的父母亲过上好日子,岳东什么活儿都干,什么苦都吃,勤奋加经商天赋,让他很快积累了人生第一桶金——两套房产,三种品牌白酒三亚总代理,成了名副其实的千万富翁。岳东并没有满足,经过反复考察,他看好了一个生态项目,需投入两千万元,于是他想到了同学加死党的方挺。
方挺的经历与岳东相似,也是靠个人奋斗。他从旅游公司起家,又成功转型为房地产开发商。两人在生意场上经常相互支持,拆借资金,使各自企业渡过不少危机,逐渐走向强大。
什么意思,你怀疑岳东是我杀的?方挺一把打掉郑春光递过来的纸杯,热水和茶叶溅到他身上。
郑春光弹掉沾在衣服上的茶叶,慢条斯理地说:方总,别激动,我只是了解些情况。
方挺缓和了一下情绪,这才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我了解,公司一直由岳东把持,你作为二股东,合伙人之一,挂名副总经理却毫无权力,有这回事吗?
胡说八道。我和岳东这关系,三亚商圈里谁不知道?他爱出头,我爱当甩手掌柜,岂不两全其美?
我怎么听说,你该得的利润分红,都成了向岳东讨要小钱,每次跟挤牙膏一样,要十元给一元?
没有的事,我们这是节约办大事,把蛋糕做大,争取几年内上市。
方总牌玩得不错,彩头也大吧?
随便玩玩,十万八万的,小赌怡情。不过,我可都是在澳门玩的,人家是合法娱乐活动。郑队长要是有兴趣,下次我带您去。
可是,据郑春光了解,方挺经常去澳门豪赌,没钱时便在赌场借高利贷,几百万不够一天输的;短短两年时间,这位风光无限的富翁便成了“负翁”,差点儿连命都赌上。
种种迹象表明,方挺有重大作案嫌疑。但他有不在场证明,也不符合目击人提供的体貌特征。
郑春光由此推断:雇凶杀人!
这时,省公安厅传来好消息,经对弹壳和弹头检验,认定作案枪支系乐东县莺歌海盐场经警老李被盗的五四手枪。
郑春光迅速赶往乐东,调阅当年盗枪案卷宗,了解到当年乐东县公安局在侦查中发现,乐东县莺歌海镇某村人邢大及同村人邢二有重大作案嫌疑,但因证据不足被取保候审,致使案件搁浅。而目前,邢大因吸毒一直处于劳动教养状态;邢二于2002年1月8日因抢劫罪被判刑三年半,于2004年4月被保外就医。邢二不仅有作案时间,在年龄、体貌特征上也与凶手基本相符;且有人还见过他曾经用一支五四手枪威胁过他人。
方挺与邢二、邢二与岳东都是背靠背的关系,互相并不认识,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建立起的联系?
郑春光通过查询邢二的银行账号流水,从中找到了答案。
自案发以来,邢二银行账号先后收到多笔大额存款,分别来自三亚农行的多个营业网点,而六名不同存款人均系方挺身边亲朋好友及马仔。
经深入排查,一名山西籍人士马辉进入郑春光视野。马辉曾在乐东做生意,知道邢二在当地是有名的社会人,且风闻他手上有一把五四手枪,于是重金雇请为保镖。后来因为生意失败,马辉进入岳东公司,成为方挺的专职司机。
由此,郑春光理顺了所有人物之间的联系,案件真相也开始浮出水面。
2008年3月23日,经过两年多苦心经营,三亚警方在江苏南京将雇凶杀人嫌疑人方挺抓获归案。同日,邢大(已解除劳教)、邢二(受雇于方挺,枪杀岳东)、刘某(邢二朋友,曾多次帮其藏匿枪支)、陈某(知情人)四人在乐东某酒店落网。25日,在刘某朋友处起获五四手枪一支,子弹二十八发。4月2日,马辉在山西运城落网。
以侦破“2006·1·1”案件为发端,2008年9月至2009年年底,在海南省政法委组织开展的侦破处置积压命案专项行动中,郑春光带领他的团队,一马当先,又连克上述五起积压四至十五年不等的命案。
河西乃至整个三亚市,一时间拨云见日,气朗天清。
逃不出天涯海角
1996年起,武汉人马汉庆先后在武汉和乌鲁木齐等地持枪抢劫作案六起,致七死五伤,2004年11月11日在三亚市落网;
2004年2月13日、14日、15日,云南大学生化学院在校学生马加爵,三晚共锤杀四名同学,3月15日在三亚市落网;
2009年11月23日,北京市大兴区黄村镇人李磊持刀杀害六位亲人,11月28日在三亚市落网……
天涯海角,曾一度是逃犯梦想中的藏身之所,最后却无一例外成为他们的落网之地。
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刑警,郑春光参与了对其中大部分逃犯的布控、抓捕和审讯。特别在2011年5月至12月开展的全国性大追逃“清网行动”中,他亲手擒获逃犯十九人,规劝投案自首七人,被公安部荣记个人一等功。
2009年1月3日,三亚市河西区一出租屋内。
死女仔,去哪儿疯了?何春燕大早上见到一夜未归的小花便破口大骂,和你那个死爹一个德性。
13岁的小花咧了咧嘴,想努力做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却比哭还难看。和几个临高老乡吃饭、唱歌,忘了看时间。她说,好累,困死了。说着,有点儿蹒跚地进了卧室,一头扑倒在床上。
何春燕老家是临高人,离婚后带着女儿小花,来三亚市租房子、打工。望着女儿瘦小的背影,还有叉着两条腿别别扭扭的走路姿势,她咽下几乎要冲口而出更恶毒的咒骂,尾随小花进了卧室。
屁股上怎么有血?
小花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嗯嗯”声,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何春燕粗鲁地掀开女儿裙子,拽下内裤……啊,疼!小花突然喊起来……
这群畜生!一贯冷静的郑春光听完小花母女的叙述,忍不住拍桌怒骂。
就在昨晚,一名曾经与小花熟悉的临高青年仔阿真,喊她一起出来吃饭、喝酒。无所事事的小花欣然前往,没想到阿真还带了十一名青年仔。酒足饭饱后,他们带小花回到位于河西区跃进路某宾馆,轮流对她实施强奸行为,暴行持续近三个小时。
郑春光立即召集警力赶到事发宾馆,直接飞起一脚踹开客房门。房间里,只剩两个贪觉或被同伙忘记叫醒的嫌疑人,其他十人已经提前仓皇逃跑。
嫌疑人均为当地渔民,多数以打鱼为生。逃回临高后,他们不敢回家,直接驾船出逃海上。
面对茫茫大海,郑春光一言不发,在沙滩上愤怒而焦急地走来走去。
在他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但迅速被翻滚而至的海浪抹去。
十年前,郑春光与前妻离异后一直未娶,那是埋在他心底无法言说的遗憾和痛。他与前妻是高中同学,上警校期间两人通过书信传情,慢慢走到一起。郑春光是那种案子不破就放不下的人,他1969年5月2日出生,按照星座说法属于金牛座,认准一件事就一直做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外出办案,他几个月毫无音讯;女儿出生,他不在身边,完全没有照顾妻子的感受。女儿3岁那年患上痢疾,严重到便血住院,郑春光还在外地抓人,等他回来时女儿已经住院两天。他想表现一下,趁女儿打上点滴睡着了,赶紧让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妻子回家好好睡一觉。可妻子前脚刚走,传呼机就响了:一个久捕未获的逃犯现身。他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和大半瓶输液,又把点滴调慢,觉得自己快去快回,一个小时之内能赶回来。
一个小时后,点滴打完了,血液顺着滴管开始回流……
“清网行动”开始后,郑春光将“1·3”案件中的十名逃犯作为重点攻坚,多次到临高蹲守,陆续将其中上岸返家的三名逃犯抓获。以阿真为首的七名逃犯,依然躲在渔船上,四处飘荡,行踪不定。
守株待兔虽然有一定效果,但警力有限,时间紧迫,再耗下去不是办法。这七名逃犯,都是家里顶梁柱,有的刚下过聘礼还没结婚,外逃两年多,让原本不富裕的家庭更加贫困。
时值2011年中秋节前夕,郑春光利用这个难得时机,带着月饼、粮油、队员们的捐款,还有常用药品,多次登门拜访七名逃犯家属,用法律政策、血肉亲情来打消他们的顾虑,唤醒他们的良知,让他们配合警方,规劝亲人早日投案自首。
十五了,月圆了。
几台轿车安静地停在深夜里,这是郑春光和队员们在临高过的第二个中秋。
阿真家里,5岁大的女儿咬下一大块月饼,来不及嚼碎就咽下去,噎得哗哗流眼泪。年轻的妈妈不停地拍打着女儿后背,既心疼又心酸,慢点儿吃,慢点儿吃。
妈妈,是不是等爸爸回来就天天有月饼吃?
对,爸爸打了很多鱼,就快回来了。
郑春光和队员们的真诚,换来了家属们的信任。在老人们、妻子们、孩子们的感召下,2011年9月14日,中秋节过后第三天,七名逃犯终于结束海上两年多的漂泊,弃船上岸。
福尔摩斯微信群
初中时就因迷恋福尔摩斯立志报考警察学校的郑春光,通过多年刑侦工作淬炼,血脉里融入了“忠于党忠于人民”的红色基因,逐渐成长为共和国最优秀的刑警之一。在他办公室的墙上,贴有一幅硕大的剪影——穿着考究的西装,戴着猎鹿帽,叼着大烟斗,这个全世界都熟悉的神探形象,成为了三亚市全体刑警作训服上醒目的Logo。
八八级中国刑警学院毕业生,时任副市长、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陈晓昆,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福尔摩斯迷。为了能在处理繁忙政务的同时,随时掌握刑事发案、侦查动态,他建议郑春光建一个涵盖刑侦、刑事技术、网警等部门的微信群,同步上案,发挥各自优势,实现“主动侦查、积极串并、深度研判、强化经营、集中打击、尽力追赃”的侦查新模式。
这与郑春光的“大刑侦”梦不谋而合。作为群主,郑春光顺势为这个群起了个响亮名字——福尔摩斯微信群。
各刑侦部门负责人和业务骨干五十八人,被郑春光一一邀请进群。他们各自为战时,每一个都可独当一面;合在一起时,就组成了“福尔摩斯”的超强大脑。
2014年7月9日,一个低压区在西北部太平洋海面上生成,美国海军研究实验室给予扰动编号92W;10日升格为热带低气压,评级由“Low”逐步提升至“High”;12日升格为热带风暴,命名为“威马逊”(泰语:雷神)。中央气象台预计,18日其将登陆海南省,风力达到台风五级,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强风力。
收音机里播报的红色预警,让在海棠湾景区捡拾矿泉水瓶的刘根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依然是蓝天白云,丝毫看不出台风即将来临的征兆。一向循规蹈矩的刘根,还是听从气象部门的温馨提示,去超市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又给在郊区农村的父亲转去一万元。
从老家出来时,刘根拖家带口,不算漂亮但很有女人味的老婆、6岁的女儿、4岁的儿子。他本想在三亚找个与旅游相关的体面活计,比如导游、餐饮或接送游客,慢慢发现这些活儿都不如捡矿泉水瓶来钱快。
“威马逊”即将来临的前夜,刘根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喝着劣质白酒,过去的生活场景如猛兽一般扑面而来,疯狂咬噬着他的心。身为“丐帮”,刘根时常能捡到游客遗失的贵重物品。他秉持侠义心肠,悉数归还失主。这天,他“捡回”一个还没找到工作的年轻男同乡阿东,就让老婆做了几个小菜,两人边喝边聊。两个都爱喝点儿的男人越聊越投机,一时引为“好兄弟”。
出租屋里异常闷热,刘根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半斤白酒。好像那天也是要来台风吧,他不放心,从景区匆匆赶回来,一推门看见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场景:他的“好兄弟”与老婆正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
离吧。老婆以攻为守。
看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尽管他愤懑异常,又于心不忍。勉强维持了几个月,难以消除的芥蒂还是让两人离婚了:老婆净身出户,两个孩子归刘根抚养(送到乡下由孩子爷爷带)。他对她提了唯一一个要求:不能再和阿东来往,传回村里,全家人都抬不起头。
“威马逊”台风裹挟着暴雨,在岛上肆虐一夜后刚刚过境,福尔摩斯微信群里就刮起一阵更猛烈的“台风”:海棠湾一栋烂尾楼内发生恶性杀人案件,一男一女被人用柴刀砍杀。
也是中国刑警学院毕业生、内蒙古人樊弘伟,2008年入职三亚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因侦办案件能力出色,长年被省纪委、省厅借调搞专案,与2011年年底调任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次年6月升任支队长的郑春光仅打过几个照面,互相并没有过多的直接了解。
樊弘伟此时人还在海口,通过微信群,他看到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以及各部门汇总的信息。这期间,他随时关注着案件侦破进展,思维始终与参与案件侦破的同事保持同步。
杀人现场被台风、暴雨破坏,案件侦破进展缓慢。此时专案刚好结束,樊弘伟回到三亚,立刻向郑春光请战。
好啊,郑春光说,这几年总听总队领导表扬你,现在案件正是关键阶段,先熟悉一下案情。
案情在群里已经熟悉了,您就直接指派工作吧。樊弘伟自信地说。
刘根那晚喝了不少酒,因为几天前有人说看见他前妻和阿东在一起。
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刘根于是将一把锋利的柴刀掖在腰间,骑上电瓶车冲入台风即将来临的夜里。
那栋烂尾楼不难找,楼下刚好停着一辆货车。爬上车顶的时候刘根还想,如果这次传言与以前一样不准,他就求前妻搬回家来住。二楼阳台窗户用一片铁皮封着,撬开时发出砰砰响声,他松了一口气——估计里边不会有人。等他钻进屋里时,在雷电的爆闪中,曾经有过的一幕再次出现……
樊弘伟很快查明,案发前一天,刘根曾经给父亲转过一万元钱。
循着这条线,他来到刘根老家,见到刘根的父亲和两个孩子。
刘根的父亲蹲在墙角,表情木然,只顾吸着一根长长的水烟袋,对樊弘伟的问话充耳不闻,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个聋哑人。
俩孩子反而特别欢实,对樊弘伟带来的饮料特别喜欢,喝完一口咂巴咂巴嘴,露出无限幸福的表情。
爸爸前段时间回来看你们没有?樊弘伟问。
回来啦。俩孩子争先恐后地回答。
爷爷“吭吭”地干咳两声,似乎被水烟呛到。
爸爸说什么?
没有。俩孩子一前一后拉着长音回答。
临走前,俩孩子一边一个拉着樊弘伟,问,叔叔,你什么时候还来?还能给我们带甜饮料吗?
樊弘伟鼻子酸酸的,嗓子说不出话。第二天上午,他和同事买了一大袋小食品,专门又给俩孩子送过来。
临走时,小姐弟俩出来送。樊弘伟看见弟弟胸前多了一条长长的挂绳,吊坠垂在肚皮上。
这吊坠谁给你的?樊弘伟问。
是爸爸给的。
爸爸给你吊坠,姐姐没有,会不会生气?
不会,爸爸把手机给姐姐啦。
6岁的姐姐忍不住哭了,她突然冲着樊弘伟喊了一句:
爸爸说,要是爸妈都没了,一定照顾好弟弟……
樊弘伟在福尔摩斯微信群里@了一下郑春光:报告支队长,嫌疑人家属吐口了。
下篇:踏遍青山人未老
他的自律、勤勉、坚韧,像一面镜子,能照见别人脸上的灰尘。
——与郑春光共事多年的刑警张红英说
风起于青萍之末
尖峰岭下的某镇,2014年改为某生态区,下辖十个行政村,贫困的某村便是其中之一。2017年正月十一,某村笼罩在浓浓的年味里。夜幕刚刚降临,十几处篝火便迫不及待地升起,一些喝过酒的村民开始聚集,伴着八音合奏的优美旋律,跳着欢快的叮咚舞。
原村书记符有法的儿子符大志,在丈人家与大舅子、连襟等人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舌头都喝大了。
不喝了,出去看看热闹。符大志晃晃荡荡走出丈人家,骑上摩托车七拐八拐便上路了。“吧唧”一声,没走出多远,摩托车摔倒在一段斜坡上,符大志被甩了出去。
几个路过的村民看到这一幕,兴奋地拍手大笑,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符大志自己爬起来,冲几个村民破口大骂,然后开始发生撕扯。大舅子、连襟持械闻讯赶来,很快与几个村民混战在一起。
正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村民,听到这边打起来,立刻跑过来支援落了下风的村民。符大志一看势头不好,丢下摩托车趁乱溜了;大舅子、连襟也且战且退,回到家里不出来。
但战事尚未完全平息,对符家父子积怨已久的村民有气无处发泄,依然群情激昂不肯散去。
今晚打地主!有人喊了一句。
好,打了地主好过年仔(当地年俗,正月十二为年仔节)!有人附和。
拔了地主家的地瓜藤(亲属)!有人又喊。
对,一个不留。几十个村民高声齐喊。
一个火把丢在符大志躺倒的摩托车上,大火轰然而起。借着火势,失控的村民砸开符大志丈人家大门,冲入屋内,一边打砸一边要人。符大志的丈人在村中尚有威信,村民没伤害他,在打砸一番后,开始奔向位于村头的符有法家别墅。
路上,越来越多的村民举着火把,带着柴刀、汽油、砖头加入打砸队伍。一时间,几条“火龙”在某村上空游走。在连砸五家别墅后,几条“火龙”汇聚在符有法家别墅前。
符有法、符大志,别做缩头乌龟,快出来!村民齐喊。
大门紧闭,只传出狼狗狂吠声。村民很快失去耐心,砸开铁门冲了进去。除了几个女家属,没发现符家父子。不甘心的村民开始到处泼洒汽油,别墅、粮仓被扔进一支支火把。冲天火光照亮了某村夜空。
符大志从丈人家逃出来后,见情况不好,躲到姨姥家不敢出来。而符有法受邀正在镇上喝酒,接到家人电话后,他借了个灭火器,开着客货车赶回来灭火。
这火太大了,一个小小的灭火器如何能灭?
符有法气愤之下把围观的一个村民打伤。
还敢打人?打死狗日的!情绪本来得到一定宣泄的村民再次激动起来。人群拿着柴刀、棍棒朝符有法围拢过来……
一辆辆警车在尖峰岭崎岖的山路上疾驶。刑警支队、特警支队、天涯分局、武警部队共二百余名警力,在“2·8”专案组组长孙令文、副组长郑春光带领下,奔赴案发现场。
某村昨晚发生三亚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聚众打砸烧杀事件:死者之一为原村书记符有法,死亡地点距离村委会不到百米,刀口集中在面部、颈部、上身,颅脑复合型开放性骨折。死者之二为其弟符令法(一条腿有残疾),面部已被刀剁得血肉模糊,死亡地点在符有法家别墅附近。另有符有法亲属四人受伤,七栋居民住房(别墅六栋)被砸、烧,一辆客货车、两辆摩托车被烧。
郑春光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连绵四百多平方公里的尖峰岭,陷入沉思。这注定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战斗。
“2·8”案件指挥部临时设在村委会。
某村共有村民千余人,案发时段自2月7日晚8时至8日凌晨2时,参与行凶人员与围观村民混在一起,确定嫌疑人身份成为摆在专案组面前第一道难题。
经过两天大范围摸排,刑事技术筛查,及在村委会、党员、家在本村的协警、治安员及部分群众大力支持下,最终确定“2·8”案件系以主犯路远平、吴春想、杨明为首,利用村民长期对前任村书记符有法及其亲属的不满情绪,煽动其他七十三名村民进行打砸烧杀的群体性恶性刑事案件。
七十六名犯罪嫌疑人已纷纷逃进大山。某村一面是大隆水库,另三面被尖峰岭环绕,原始森林密布,地形极为复杂。
案发当日,按照陈晓昆指示,已经对某地区通往外界、尖峰岭路口进行全面设卡,扎紧口袋。孙令文、郑春光则一面布置熟悉村里情况的警力、村干部及进步群众,做涉案人员家属思想工作,争取涉案人员下山投案自首;一面组织大批警力,进行二十余次围村抓捕、十四次大规模搜山。
每一次搜山,对民警来说都是一次毅力和胆量的考验。除了要防备嫌疑人袭击,攀爬一座座连警犬都累得瘫软的险峰,还要随时对付爬到身上的蜈蚣、蜘蛛,以及横在面前或已经踩到脚下的蛇。
截至3月25日,七十三名涉案嫌疑人被陆续抓捕或投案自首,案件取得阶段性成果。而涉嫌杀害符令法的杨明,涉嫌杀害符有法的吴春想、路远平三名主犯,自知罪行严重,继续藏匿在深山中。
三人均在山里长大,杨明、路远平有犯罪前科,杨明还是广西某边防退役军人,要抓住这三人,绝非易事。
要做好下大力气、吃大苦头的准备。孙令文不无忧虑地对郑春光说。
是啊,敌明我暗,他们手里还有鸟铳(自制火药枪,具有较强杀伤力)、柴刀。郑春光说,不过,我们“两只老虎”难道还怕斗不过“三只猴子”吗?
孙令文会意地笑了。
高难度潜伏的围山困兽
为便于秘密开展工作,专案组把指挥部转移至镇上,租下一栋四层民宿的顶层。经营民宿主人的儿子,是派出所一名优秀协警阿耍——熟悉地形,曾在云南某野战部队服役,具备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为前期搜山和即将开展的围山困兽行动发挥了重要向导作用。
在前期多次进山搜捕嫌疑人的同时,孙令文和郑春光两位老刑警已经提前瞄好十二个埋伏点,每点派两名警力实行二十四小时蹲守,以期锁定嫌疑人活动路径;派出六个化装成夜钓、打猎、采药、电信基站维护等小组,进山摸排、搜查嫌疑人可能的藏匿地点,提取吃剩的食物、矿泉水瓶、烟蒂、粪便等,由技术部门进行DNA比对检验,以及采取物色耳目、监控外出船只(车辆)、外调三人社会关系、发布悬赏通告等措施,全方位展开侦查、抓捕工作。
小樊,交给你个艰巨任务。在梳理各项措施落实情况中,郑春光发现一个漏洞,他点着布控图上一个位置:吴春想父亲家位于村口,离山不远,白天5点到半夜12点有武警在附近执勤把守,他很可能趁半夜12点之后这段空窗期潜回来取补给,你带上两个弟兄,专盯这段时间。
小樊就是樊弘伟,他在侦破海棠湾双尸案后不久被提升为四大队副大队长,也是最早一批进驻专案组成员。到达指定位置后,樊弘伟发现,吴父家东南方向不足二十米有一簇草丛,可以作为近距离监控地。
三人趁着月色匍匐进入草丛,才发现这是两座坟墓——墓碑显示墓主为吴春想爷爷和奶奶。两名年轻兄弟比较忌讳,卧在坟外侧;一百七十斤体重的樊弘伟勉强可以趴在两坟中间——这是最有利于观察的位置。他左右拱了拱手,心说,两位老人家千万别怪我,是你们没教育好孙子呀,不然我也不会遭这罪。
人刚隐蔽好,吴家的狗走过来,嗅了嗅樊弘伟。
去,去。樊弘伟压着嗓子撵。
狗退了几步,开始汪汪叫。屋里灯亮了,吴父拿着手电走出门,冲着草丛方向照过来。
樊弘伟心想完蛋了,还没五分钟就被发现,回去没法和郑支队交代啊。吴父压根儿没想到墓地会藏着三个大活人,对狗呵斥两声,解了个手回屋了。狗大概感觉自己尽了责任,也乖乖回窝睡觉了。
这一夜,过得惊心动魄:吴父估计上了年龄,又起了两次夜。狗过来三次,没叫。墓地下返上来的潮气把肚皮、膊了盖儿(膝盖)拔得冰凉。每人肚里还憋着一泡尿,起来方便怕暴露目标,就地解决又对死者不敬,只能强忍。
山中十二个埋伏点同样难熬。每组二人,刑警武警各一人,武警每天可以轮换,而刑警限于警力,至少三天能轮换一次。进山时,刑警每人配备一把枪、一个爆震弹、两个弹夹,带足至少三天的饮水、干粮,以及望远镜、夜视仪、雨衣等装备,足有二十公斤。在这里,雨衣是一大神器,白天穿着避雨、避蚊虫,晚上当被当褥子当枕头;还有更不能少的硫黄,丛林里露天睡觉,睡前必须在周围撒上一圈,以驱赶毒蛇野兽的侵袭。
为便于熟悉整体环境,各组之间要定期交换埋伏点。老家是湖南农村的重案大队副大队长肖周祥,有丰富的山里生活经验,开始被郑春光指派化装为电信基站维修工。一次在信号塔连续观察一个小时返回地面时,他一脚踏空从塔的半身腰跌下来,头部、腰部受伤,被送回市里医院治疗。一天后,腰上贴着膏药、鼻青脸肿的肖周祥不顾医生和家人劝阻,要再次回山。
你不要命了,摔成这熊样还逞能?妻子按着他说。
不是逞能,你是没看见,孙局长、郑支队急成啥样,还有兄弟们受的那些辛苦,我躺不住啊。
肖周祥归队后,被安排与阿耍一组进山,埋伏在一处山坳里。两人都是爬树好手,于是选择在一棵高大茂密的古树上潜伏。
“唰唰”……肖周祥背后传来声响,他以为是阿耍聚过来。
有什么发现?他问。
没人回答。
“唰唰”声越来越近,他预感不好,猛然回头,一条将近两米长、人手臂一样粗壮的银环蛇,正张着大嘴,吐出的“丫”形细长红信子几乎要触到他鼻尖上。
“啊”的一声,肖周祥又一头从树上折下来。
郑春光白天化装成打猎者或采蜜人,与民警们一起进山搜查,晚上则汇总各路信息,研判当前形势,制订下步措施。这期间,郑春光几乎不眠不休,只要微信群里收到前方任何信息,他都要第一时间回复。
指挥部彻夜长明的灯光,温暖和激励着潜伏在各个点和所有参战的兄弟们——连续九天九夜没下山、创下最长时间潜伏记录的侦查员陈旭东,趴在山坡上与眼镜蛇对视十分钟、最后把毒蛇逼退的侦查员邢孔奖,一直随队作战、随时检验比对遗留物的刑事技术人员何宝富,为保障后勤供给、险些人车坠崖的梁杰,以及五大队大队长萧帅宪、协警阿耍、武警小赖……真正是上下同欲、“此案必破”(海南省委常委、市委书记严朝君语)的信念,让“2·8”专案组全体成员紧握成一只无坚不摧的铁拳。
除了抓获嫌疑人,最让人期待的,就是换防补给时可以回到民宿痛痛快快冲一个澡,吃一顿郑支队提前安排好的炖羊肉。
山间潮气大,墓地阴气重。多吃羊肉啊,能去去湿气,补补阳气。每次郑春光都这样说,然后把大块的羊肉夹给樊弘伟、陈旭东……
三名嫌疑人的顽固超出预期,两个月过去,依然音信皆无。
为了大造声势,敲山震虎,4月15日,专案组组织三百警力,出动警犬、无人机,对高度怀疑嫌疑人藏身的孤岛山包山,进行地毯式搜索。搜索行动从日出持续到日落,热带原始雨林茂密的植被和复杂多变的断裂、峡谷等地形地貌,让先进的科技设备失去用武之地,警犬在半途中即四肢发抖,只能靠驯犬员背着行进。这次包山行动,除了发现一些矿泉水瓶、人类粪便,一无所获。
随着5月临近,气温升高和雨季到来,潜伏难度越来越大,队伍里的消极情绪开始出现和漫延。
郑春光内心充满焦虑,他知道,行百里路半九十,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挺住。
5月2日,又一批潜伏人员下山轮换。晚上聚餐时,一名年轻队员看看胡子拉碴的郑春光,又看看另一桌的孙令文,说,郑支,你比咱们孙局大不少吧?
郑春光哈哈大笑,对,论级别他是局长,论年龄得叫我一声大哥。
孙令文听到后立即反驳:谁说大不少?你们郑支也就大我几天,不信,亮身份证看看。
这一亮不要紧,有眼尖的队员惊呼:今天是郑支生日啊!
喝酒!喝酒!
好吧。孙令文说,今晚大家就开怀畅饮,为咱们郑支过一次战地生日。
那晚大家喝了多少酒,郑春光不记得,但每个人对他说过的话,至今记忆犹新。尤其当孙令文慷慨激昂朗诵起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时,大家齐声唱和,泪流满面,把连日来压抑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两句千古名句,后来被镌刻在刑警支队墙上,成为三亚刑警不屈不挠、敢打敢拼的精神写照。
阵痛过后的瓜熟蒂落
谁走漏了风声?是梁杰。在“战地生日”祝酒时,他大声对郑春光喊了一句“早生贵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但什么都逃不过老刑警的眼睛,孙令文看着郑春光幸福的表情,心中有了数。
什么情况?第二天,孙令文“逼问”郑春光。
嗨,没什么,就是你嫂子要生了。郑春光见没法再隐瞒,只好实话实说。
怎么不早说?女人生孩子等于过鬼门关,你赶紧回去看看,安排一下,这儿有我盯着。
女人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再说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呢。
郑春光进山已经三个月,其间除趁回市里开会、汇报案情,抽空回家看一眼外,所有精力都扑在“2·8”案件上。他清楚,这起案件侦破与否,不仅关乎某村乃至全市社会稳定,更关乎三亚刑警的荣誉。
离婚后,郑春光把刑侦事业当成唯一的精神寄托,无暇再顾及个人感情生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15年年底。
年近三十的李惠坚,是农村进城的务工人员。在租住的房屋对面,她经常能在清早看见一个出门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仪表整洁,走起路来一阵风。谁先开口打招呼已经无法考证,合理的推断应该是这样:某天,李惠坚看见着警服的郑春光,知道了他身份,于是她说,她想改名字,不知道派出所给不给办?
怎么改法?郑春光热心地问。
我原来叫李惠娟,上户口时登记成李惠坚,好难听啊。
郑春光笑了,坚有什么难听?坚强、坚毅、坚定,都是我们必须具备的好品质啊。
元旦前晚,郑春光在单位吃了饭,又忙了一会儿才回家。在家门口,碰到刚下班回来的李惠坚。
吃了吗?他问。
没呢。她答。
哦,要过新年了。他看了看夜空燃放的礼花,住了这么久的邻居,我请你吃个饭吧。
好啊。
在附近一家小饭店,郑春光点了四个菜。他一筷子没动,眼看着李惠坚把四盘菜、一大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
行了,就她吧。他想。
专案组步步为营,公开与秘密相结合,几条线同时作战,极大地压缩了嫌疑人的活动空间。
5月初的一天,吴春想、路远平虚弱不堪地从一处割胶工人废弃的工棚里钻出来。
这些天,他们在山里频繁更换藏身地点,几次心惊肉跳地躲过搜山警察的围剿,内心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由于供给线被切断,两人已经三天滴米未进,只好冒险窜入山中的苗寨,乞讨食物。几天后,两人迫于无奈想再次进入苗寨乞讨,赫然发现寨门口张贴着悬赏通告——每抓获一人奖励十万元,于是调头仓皇逃回藏身之处。
5月14日凌晨1点,吴春想、路远平在深山里逃亡九十六天后,相互搀扶着前往专案组投案自首。
吴、路的投案,让专案组一片沸腾,也印证了围山困兽、敲山震虎的策略是正确的,在这场比拼意志力的较量中,三亚刑警又胜一城。
春光,你现在可以下山了吧?孙令文又一次督促道。
就在半小时前,郑春光接到大姐电话,说惠坚突然腹部疼痛,有早产征兆,已经被送进医院待产。
在大家的欢庆声中,郑春光悄悄走出民宿,启动汽车,像箭一样驶向夜幕笼罩下的尖峰岭。
凌晨4点,郑春光赶到医院,这时妻子已经进入产房。
在郑春光焦急等待三个小时后,产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儿子降生啦。
最后一个逃犯
早在5月8日,根据先期物色的线人信息反馈,杨明曾在雅林岭扎营水库附近山上出现过,专案组立即安排萧帅宪、阿耍及刚从另外一个埋伏点撤下来的肖周祥等八名警力进山搜索。
雅林岭临近乐东县,不通公路,热带雨林植被比起尖峰岭更原始、更茂密。走在前面的阿耍,不停地挥动柴刀开路,后面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紧跟。如稍有不慎,就可能滚落到崖下。
走着走着,一条断崖横在前面。阿耍在周围转了转,发现如果绕到谷底再爬上来,至少要耗费一天时间。他爬上一棵三十多米高的通天树,又很快顺着一根从树上垂下的藤蔓滑下来,脚一蹬地,“嗖”地一下就悠到崖对面。
一个、两个、三个……
啾啾……几声清脆响亮的鸟叫声,在山谷的上空响起。
啾啾……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几声回应。
这是什么鸟?叫得声音蛮大的。萧帅宪问。
是海南山鹧鸪。对鸟类颇有点儿研究的肖周祥说,这种鸟叫声特别大,只有咱们海南有,数量不多,被列为世界濒危物种。
它们在说什么?
现在是鸟交配繁殖季节,肯定在说情话喽。
不对。一直没吱声的阿耍开腔了,海南山鹧鸪成对生活,夫妻关系比较稳定,不会这么大声说情话。看来……
看来什么?大家急切地同声问。
看来是有人在发信号。
果然,在发出鸟叫的大概方位,经过几个小时的反复搜索,在茂密丛林下发现一处用树枝、芭蕉叶搭成的窝棚。在窝棚上下两侧,各自有被踩踏过的痕迹。窝棚里空空如也,只在地面杂草间发现几颗米粒。
看来此处极有可能是杨明的一个食物供给点。
5月14日下午,郑春光返回专案指挥部,人还没坐定,就接到扎营埋伏点报告:经过七天七夜监控,终于发现有一陌生男子正骑一辆电瓶车进山,朝窝棚处驶来,极有可能是前来给杨明送补给。
考虑到杨明一直没有现身,且持有枪支,郑春光经过慎重思考,做出先稳住不动、待陌生男子返回时再秘密抓捕的决定。
陌生男子原来是杨明表哥。
自案发后,杨明没有和吴春想、路远平一起逃进尖峰岭,而是独自逃到与某村相隔数座大山、十几公里外的雅林岭。他与表哥约定,每周上山送一次食物,把食物放在窝棚里,然后学几声鹧鸪叫,待听到杨明回叫后就下山。而狡猾的杨明通常在晚上或第二天才去取食物。
为了不惊动杨明,指挥部决定组织刑警支队、特警支队及附近几个派出所警力,集结在外围待命;由埋伏点的萧帅宪等人就地组成八勇士抓捕组,在窝棚里外潜伏,伺机实施抓捕。
15日凌晨4点40分,穿着人字拖、蓬头垢面的杨明身影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抓捕组视野里。
他异常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环境,在丛林里弓身前行,一步步靠近窝棚。
在窝棚外潜伏的萧帅宪,紧握着手枪,手心里全是汗。他身边,是拿着电击枪的同事。根据郑春光指示,只有在杨明持枪拒捕情况下,可以直接开枪击毙,否则要抓活口。
杨明快走到窝棚时才想起,一早装满火药、铁砂的鸟铳,竟忘了拿。
在窝棚前,他站直身子,四处看了看,然后转身似乎要钻入窝棚的一刹那,突然闪身向窝棚一侧灌木丛奔去。
砰,电击枪响了。杨明晃了一下身子,向前跌出。几乎与此同时,萧帅宪不顾一切腾空扑出,一只手正好抓住杨明脚踝。杨明拼命一挣,脱身后就势滚入窝棚后深谷里,只留下一只破烂不堪的人字拖。
懊恼过后,萧帅宪才感觉到右脚钻心地疼痛。原来在他身体落地时,这只脚结结实实打在一块石头上,造成踝骨骨折。
接到消息后,在外围守候的全体警力、警犬,迅速赶到现场,以窝棚为中心,向四面树林进行声势浩大的搜索。
在半山腰,警方发现一处十分隐蔽的山洞。洞口被一块与山体连接、向外倾斜的巨石完全遮挡,左右两侧各有仅能通过一人的出口,也被灌木丛遮挡得严严实实。洞里地上,散放着几个捕捉山鼠的笼子,一个焖锅,及几个椰子、酱料;半空中架着一根藤蔓,上面晾晒着一些干野菜;在紧靠山体形成的夹角位置,有一块天然平整的大石板,上面铺着一层竹席。很明显,这里就是杨明一直栖息的老巢。距离山洞后山坡十几米,发现一处茅草房,里边墙橛上,挂着那把上了膛的鸟铳。
5月16日,陈晓昆副市长在孙令文、郑春光及区维稳工作分管干部、某村委会等人员陪同下,再次来到某村第三小组杨明及妹妹家做思想动员工作,明确指出杨明是某村“2·8”案件通缉犯,现仍然在逃,对社会危害极大;家属如果知道下落或有联系,要规劝其赶紧回来投案自首,争取获得宽大处理。
在三亚警方层层布下的天罗地网和步步紧逼之下,身负重伤、已成惊弓之鸟的杨明,终于放弃逃亡和抵抗,于5月20日上午一瘸一拐走出丛林,向警方举手投降。随后,杨明因肾衰竭,被紧急送进医院ICU抢救。
102天的丛林作战,给“2·8”案件所有参战人员留下了一生难忘的野外艰险生存体验,很多人已经能分辨出多种毒蛇类别,哪些野菜野果树根可以充饥解渴。
返程途中,郑春光摇下车窗,深深地呼吸着这片热带雨林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深情地眺望着云雾缭绕中的三亚最高峰——1412米的尖峰顶。从山峰上源源不断地流出的清泉,汇入亘古长流的宁远河,哺育滋养着鹿城的一方水土、一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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