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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里的 “鬼火”少年

来源:法治周末报 作者:沈国徐

未满18岁的小镇少年胡也铮长发飘飘,喜欢周杰伦、吴亦凡。

他成日无所事事,一辆“鬼火”摩托车是他的玩具,也仿佛是他的伙伴。

半年不到,胡也铮已经三进派出所。似乎所有人都盼着胡也铮成年的那天——“他应该为做过的错事受到法律的惩罚!”

但绝大多数人都未察觉到,正是在他们的放任、放弃之下,一场更大的危险悄然来临。

胡也铮的故事,并非孤例。在东南沿海的一些村庄里,遍布着这样的“鬼火”摩托车。

日复一日,大街小巷里,“鬼火”少年们疾驰而过。

2017年6月,东南沿海古水镇的一个清晨。在镇派出所值班的我,接到了当天的第一个警情。

事情倒不大——古水镇下辖的宣德村村民报案称,自家玻璃窗被人用石子砸碎了。

接到警情后,我迅速赶到了现场。只见一个穿着印有农药广告的T恤衫、长发散乱的少年,正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一个睡眼惺忪的青年站在旁边,闷闷地抽着烟。

听到有人来了,蹲在地上的少年懒洋洋地抬起头。我立马认出了他:“站起来——又是你,胡也铮。”1

用手机拍下破损玻璃窗的照片后,我便请报案人和胡也铮一起到派出所做笔录。

一年还未过去一半,这已是胡也铮第三次被传到派出所。

之前的两次,一次是他向镇中学低年级学生“收保护费”,对方家长得知后火冒三丈,立即报了警;另一次是有人举报他晚自习期间在校门口飙车,但他矢口否认。

虽然每次犯的事都不算大,但显然有违治安法。俗话说,“毛毛雨湿透衣裳”。胡也铮早已成为了周围人眼中的问题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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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相关规定,公安机关询问未成年人时,应当通知其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到场。可胡也铮每次都说联系不到家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于是直接给镇中学的校长打电话,请他派位老师过来。

很快,学校共青团委书记杨老师骑着摩托车赶来了。

按照惯例,我从基本信息开始询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胡也铮。17了吧,还不到18。”胡也铮狡黠地眨着眼睛。坐在他旁边的杨老师脸上顿时浮现一丝苦笑。

我不禁眉头一皱:“不过也快了吧。”

杨老师仿佛如释重负,脱口而出:“那是,以后我也就不用陪你来派出所喽!”

我瞥了一眼内网的人员信息页面,上面有胡也铮的出生日期:1999年9月9日。出生日期上方是胡也铮的头像。那是15岁时的他,眉毛粗黑,嘴角微微上翘,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调皮的光芒。

真是满脸的天真啊,我心里感慨。

案件最终以调解结束。胡也铮坚持称自己是不小心打破了窗户,同时并无证据证明他别有用心。报案的青年人也没有非要他赔偿不可,在得到道歉后便决定不追究了。

事后,我从杨老师那里得知,胡也铮早已无心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倒数。杨老师还透露出一个消息:为了保证升学率,学校会让胡也铮这样的初三学生无法参加当年六月底的中考。

像是读出我的疑惑一样,文质彬彬的杨老师紧接着说:“也不是就一定上不了高中。可能要多花一些钱,‘高价’的那种。”

2

2017年,比起处理胡也铮惹下的麻烦事,我手头还有更要紧的工作,那就是安装二维码门牌。

从承载的信息量而言,二维码门牌把传统门牌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这也意味着,我的工作不只是“安装”那样简单——既要对门户情况进行拍照与上传,也要对门牌的位置进行精准定位,同时还需录入人员信息,比如户主、常住人员、社区民警的姓名等。

由于年初验收工作没过关,县公安局上了“黑榜”。相关领导去市里作检讨,回来便发动了一场目标为“黑改白”的门牌升级行动。

这一年里,常常是我正在上传信息或确定位置坐标,110的报警电话就来了。出警归来,一切工作又要从“断链”的地方接起,容不得半点马虎。

胡也铮“三进派出所”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宣德村的小巷里忙着二维码门牌的事,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钻进耳朵——

“胡也铮!胡也铮!”

抬头望去,一间破旧的砖瓦房前,站着一个年轻人。我意识到: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胡也铮的家啦。

位于巷口处的这间瓦房,与周围齐整的村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打破了一条巷子的和谐感。我放下手头的活,好奇地向那间黑不隆咚的砖瓦房走去。

看到身穿警服的我靠近,那个呼唤胡也铮名字的长发年轻人一溜烟地跑了。我隐约看到,他前臂有块文身。

砖瓦房的铁门半开着,已是锈迹斑斑。透过门,一眼就能看清房内简陋的陈设。

在一个似乎有些歪斜的柜子旁,坐着一位老人。他穿着的那件背心,腋下部位已经松垮成了白色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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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老人苦楚而飘忽的视线,我发现饭桌上摆着一张中年男子的遗照。

也是此时,老人听到了动静,回头神来对着门口说:“我孙子他不在……”看见我的装扮,他显然有些错愕:“你是警察!”

我点点头,问:“您是胡也铮的爷爷?他父母呢?”

“男的就在我旁边这镜框里。女的前年跟人跑了,呸!”

我心里一动:前年,不正是胡也铮15岁那年吗?我脑海中闪现出那张头像照,胡也铮一脸天真的模样……

3

2017年6月21日,镇里的中学暑假的第一天。年轻人的约架、复仇、泄愤、狂欢往往也在这天扎堆出现。

我们所里的几个警察一点也不敢放松,不断巡逻、摸排,加强学校周围治安防控。

没多久,我发现了胡也铮的踪影。他正和几个混混在一起,各自骑着没有牌照的“鬼火”在人群中出没,故意把引擎声弄得很刺耳。

“鬼火”是一种改装过的踏板摩托车。因为造型“拉风”、价格实惠,适合在农村的巷子里穿梭来去,很受当地少年欢迎。

因为镇子靠海,人们一出门“讨海”(闽南语,意为打渔)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个多月,往往疏于管教孩子;兼之这几年海鲜生意容易赚到钱,孩子的要求也容易得到满足,所以小镇里的“鬼火”摩托车并不少见。

看到胡也铮,我马上跑了过去。不料,这些骑着“鬼火”的年轻人发现了我,立刻四散开来。

脚踩一双拖鞋的胡也铮,动作娴熟地调转车头,然后猛轰油门。随着一声刺耳的巨响,他骑车冲进一条窄巷里,只留下一股夹杂着机油味的白烟……

暑假很快过去了。镇中学开学那天,我去学校办事,听到校长不经意地说:“胡也铮辍学了。”。

这不是预料之中的吗?我看着校长,心想。

2017年9月10日,教师节。因为镇中学周围常有人骑着“鬼火”飙车,影响了学校周边的环境安全。校长找到我,说他在飙车者中看到了胡也铮。

“咳咳,那小子终于18岁了。”校长说。

我自然懂他的意思——18岁是行为人应负刑事责任的年龄,现在可以让胡也铮尝尝违法受罚的滋味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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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中布下眼线,打算一坐实胡也铮无证飙车,就将他一举擒获。

据我推测,骑着“鬼火”摩托车的胡也铮只要一出村口,就会到镇里闹市寻找玩伴。而如果他发现有警察追上来,一定想要逃之夭夭。

我把“袋口”设在离镇中学不远的道路拐角处。那里的两条分岔路一条通往镇中学,另一条通往镇医院。

如果在通往学校的路口设卡,逼停胡也铮,他一定会跳车逃跑。

去往学校那条路不通,身后又有警察追上来,胡也铮只能选择通往镇医院的那条路。那条路像直筒一般,我只需站在路尽头,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然后软绵绵地举起双手......

那天,我站在镇医院门口,等待着胡也铮的出现。“这里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成年人接受法治的起点。”可能是平日里爱好写诗的缘故,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句话。

从对讲机里,我得知:胡也铮正如我所料想的,先是出现在村口,然后骑车前往镇闹市。一切顺利,但我总有隐隐的不安——

那么古灵精怪的他,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几个人?”我问。

“车后还坐着一个老人,好像状态不是很好。哦,该是病了。”

很快,路的另一头有了声响。胡也铮哭着大嚷:“快让开!你们快让开!我爷爷快不行了……”

“让开吧。”我朝着对讲机说,原本紧握的手松开了些,像是要给灰色的对讲机一些喘息的空间。

说完,我三步并作两步,躲进了镇医院的门岗。刚躲起来,便看见一辆“鬼火”摩托车载着两人一头扎进医院,随后传来胡也铮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二叔......”

这样的情况是我没有想到的。收队回去的路上,我总觉得这次不仅没抓到胡也铮的把柄,反倒是自己被这个家伙的事情缠上了。

这个胡也铮,还真是个麻烦,我心想。

4

第二天天未亮,我接到报案称,宣德村一位村民停放在家门口的摩托车被偷了。我连忙开警车赶赴现场。

车行至到村口,我看见一个前臂有文身的长发青年骑着摩托车闪身离去。他的背影很像那天在胡也铮家门口遇见的青年。我想下车去追,却发现人早没影了。

到达现场后,我做材料、找监控,忙了好一阵,天色才明亮起来。那酡红的太阳,仿佛酣饮后睡足了的样子,让人好生羡慕。

报案的人叫胡彬彬。我问他:“你们村有没有一个左前臂纹青龙的长发青年。”

“青龙?”胡彬彬失声说道。他迅速恢复了神态,问我:“怎么啦?”

我盯着胡彬彬:“他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太清楚,真的。”胡彬彬像在掩饰什么。

“那总该知道你们村的胡也铮吧?”我追问道。

“知道一点,爷孙二人相依为命。”

“胡也铮的二叔在镇医院上班吗?”

“是的,外科的胡之明。他们是表亲关系。”

我又有了那种被胡也铮的事情缠上的感觉。老人和孙子相依为命,现在老人病了,这个家该是怎样的光景呢?

从胡彬彬家离开后,我去了镇医院。在医院走廊挂着的监督牌上,我找到了胡之明的照片——四十多岁的样子,戴副眼镜。

刚要上楼,我发现楼梯口停着一辆“鬼火”摩托车,很像是胡也铮平常飙车的那辆。

仔细一看,摩托车的后视镜被拆掉了,变成了两面可以迎风招展的旗子;两个车前灯上放画上了一副剑眉,仿佛要赋予这辆车生命;车前脸装了两排LED灯,还贴了不少歌星、影星的贴画。我还认出了两个明星:一个是周杰伦,一个是吴亦凡。

我刚要上楼,看到身穿白大褂的胡之明从楼上走了下来,便忙自我介绍,并询问胡也铮爷爷的情况。

得知我的来意,胡之明把我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拿起一张黑白的CT,瞧了瞧,叹口气说:“可能不容乐观,要马上开刀。”

“那手术费呢?”

“扣除医保的那部分,还要1万多块。我让胡也铮把他的摩托车抵押给我,然后我可以借他五千元,他说明天会交给我另外的钱。”

胡之明又解释:“让他用车抵押,是为了他好。整天飙车,万一......”

我点点头,打断他说:“换作我,也会那样做的。”

之后,在和胡之明的闲聊中,我得知胡也铮的爷爷平日很惯着孙子,而且脾气也蛮横。前些年,他盖房时多占了村里同族人的巷口,惹得街坊四邻心有不满,最终导致一家人在族里的口碑也随之低落到极点。

我知道,这并非夸张。在东南沿海的许多村庄,土地占用问题长期存在,也是许多家族纷争不断的根源。人们时常会因为一个巷口或一条田埂的占用而大打出手。

胡之明还告诉我,胡也铮的父亲去世后,胡母和公公的关系更是有如水火。2015年,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5

从镇医院回到派出所,我打开警务系统,把早上受理的报警进行立案。

忽然,我想起了胡彬彬早上的反常。于是,我赶忙查询胡彬彬的人员信息情况,发现他有一个儿子,名叫胡也行。

我端详着胡也行的照片,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不正是那个前臂文着青龙的长发青年吗?!

果然事有蹊跷,难怪胡彬彬当时有些失态。我正琢磨着,一个人火急火燎地窜进了办公室。

是胡彬彬。他边擦着额头的汗,边打趣地说:“这已是秋天,还这么热,果然是秋老虎呀!你说是不是,警官?”

我盯着他,暗暗使了一把劲,好让自己先镇定下来,同时在脑海中快速地梳理着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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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问我吗,请问你有什么事?”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警官,我,我是来撤案的,摩托车没......没丢!”

“我也正想找你。老实点,是你儿子偷的吧!”我拿定了主意,决定敲山震虎,果断出击。

“是......啊,不是!其实根本就没丢。”

我知道我已猜中答案,便趁热打铁:“我可是调看了监控的,看见你儿子胡也行早上骑了你的摩托车匆匆忙忙出了村。”

“是的,我就是来讲这件事的。他没跟我说,结果就这么误会了。”

“误会?嗯——法律是讲证据的,不是儿戏,做伪证,包庇犯罪嫌疑人,是要受惩罚的。”

“别、别,有话好商量。不要做这么绝,警官。”他开始央求我。

“叫你儿子现在来找我,否则我这就立案了。”

“别、别。好的,好的。”胡彬彬额头又冒出细汗,他忙不迭地擦了擦。

中午,我又接到几起警情,都摩托车被盗。我觉得不太对劲,这是怎么啦?

突然,我想到在医院陪护爷爷的胡也铮才是关键。似乎就是从他送爷爷住院开始,一些事情就接连发生了。

处理完这几起摩托车被盗的警情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上楼前,我瞄了一下楼梯口,发现胡也铮那辆“鬼火”摩托车也不见了。

我越发担心起来,转而找到胡之明,想问是怎么回事。不料,胡之明一见面就骂道:“这个臭仔,骗我说只有一把钥匙,结果他中午把车偷偷骑走了。”

“那他人呢?”

“不见啦!手机也关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心中的不安正在坐实。一抬头,看见太阳掉落进云堆里了,而云堆越来越厚。

“你怎么啦?”胡之明问道。

“天气太闷热,可能流鼻血了。”我敷衍道。

“要消毒棉签吗?”

“不用。”我匆匆告辞。

6

下午,太阳没再露面。我一家又一家摩托车修理店查去,想看看有无“鬼火”摩托车的踪迹。

修车的师傅头也不抬,说:“你们公安机关一直在打击改装的‘鬼火’,而且又不让上牌。现在‘鬼火’已越来越少了,我们也不敢修。”

我知道他是应付我的,又问:“那最近都没修过‘鬼火’吗?修一下,为了跑得更快。”

师傳停下手里的活,想了想,确定地说:“没有。”

还是没抬头。我没法看清他的眼神,不好判断真假。正暗自嘀咕,好像他会“读心术”一样,忽然抬起头,眼睛稍眯着,说:“离这里15公里,有家叫秋松修配店的,也许你可以去看看。”

“秋松修配店?就在这个镇吗?”

“不,在邻县。从一条翻山路过去,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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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正沉思,兜里的手机响了,是胡彬彬打来的。他焦急地说:“我带儿子来派出所了。警官,您千万不要计较。小孩子还小,教育教育就行。我已经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希望您给他一次机会,他的人生还长着呢......”

胡彬彬在电话里啰哩啰嗦地说了一堆,我无奈地按了结束键。回到派出所,果然看见胡彬彬父子俩坐在调解室。

我叫胡也行站在我旁边。“把手机给我。”我命令道。他猝不及防,手伸进兜里,嘴里却说:“没带在身上。”

我看得真切,一手伸去,强行搜出了那把手机。

“密码......咦!你微信呢?”

“我们年轻人都不玩微信,只玩QQ。”自手机被我拿到之后,他就耷拉着脑袋,仿佛魂都被抽走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年轻人只玩QQ。找到手机界面上那只“企鹅”后,我点了下去。

好几个群随即蹦了出来。一个“武林群”,聊的都是“约架”;一个“义堂群”,聊的是如何抄作业、找“枪手”;还有一个“家族理事群”,一群小屁孩居然煞有介事地讨论着如何振兴胡姓,如何与其他家族的人干架……

而这些群的群主,竟然都是胡也铮。

“你们还挺忙的,从小就关心家族大事,这还如何在百忙之中读书学习?”我讽刺地问胡也行。

他支吾道:“上课时都不敢开机,否则会被没收。”

“怎么才能联系到胡也铮?”

“现在我也联系不上他。我说的是实话。”

看胡也行一副沮丧的样子,我相信他说的话。

“为什么要偷你爸的摩托车?”

“这……”胡彬彬刚想要开口,被我用手示停:“让你儿子自己讲。”我盯着胡也行。这时,胡也行头耷拉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想筹钱给胡也铮?”我问。

“是的,他爷爷病了!”胡也行立马坦白了。

“这不是关键,你们是不是在筹划什么大事......比如飙车?”我问道。

“啊?这你都知道。”胡也行瞪大眼睛看着我。

7

接下来,胡也行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全告诉我了。原来,胡也铮想筹钱给爷爷动手术,便发起了一场“鬼火”飙车大赛,参与者可以下赌注,每注1000元。

包括邻县的孩子在内,已经有十几个人响应。他们想尽办法筹钱,有的甚至偷走父母的车去卖钱,比如胡也行。一众人摩拳擦掌,暗地里谈得火热,听说外围还有人“卖码”。

“这群臭仔,完全无法无天了!”胡彬彬怒了,忍不住骂道。

果然如我所料。怪不得我内心的不安,一直像天上的云层一样不断堆积。

“要在哪里飙车?”我问道。

“地点待定。”

“你们一般有几个地点?”

“听说这次赌注大,他们要玩点刺激的,可能一定不会是以前的地方。”胡也行说。

“你这句话有语病。‘可能’怎么能跟‘一定’在一起用?你的语文知识都还给老师了吗?”

他尴尬一笑:“用习惯了嘛!”

见他放松下来,我紧接着问:“秋松修理店在哪?”

他一愣,不假思索地说:“在邻县——离这有十多公里——胡也铮的‘鬼火’就是在那儿改装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一手扶着额头,一手在桌上敲着,心想:这些不知死活的叛逆期小屁孩,搞起事情来真不嫌大!

“从这边去邻县,有几条路?”我问胡彬彬。

“除了国道,只有一条翻山路了。”

翻山路!我眼睛一亮,之前那家修理店的师傅也提到了这条路。而且,这也是去往秋松修配店的捷径。

“你带我去。”我命令道。

胡彬彬迟疑了。我会意道:“你儿子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好吧。”胡彬彬吞下一口唾液,答应了下来,脸上却装得很无奈。

我仔细地看了看辖区的地图,又简单处理完手头的其他事,想找位协警一同前去,却发现除了一名值班协警,其他人都下到各村安装二维码门牌去了。

也是,10月省公安厅就要重新验收,县公安局也下达了责令状——哪个村不过关,相关负责民警就地停职检查。

因此,这个节骨眼上,大家也不敢马虎。就连找个同事聊聊案件与理想,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无奈之下,我决定自己带胡彬彬往那条翻山路驶去。一路上,云层越积越厚,日影也愈发朦胧。

中途,我给宣德村的村主任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村主任咬牙答应用村里的互助金帮忙垫付胡也铮爷爷的医药费,但强调“下不为例”。我又请他马上联系胡之明,说明一下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他也同意了。

打完电话,车子从水泥路走上了平整的土路。刚觉得原本沉重的心情恢复了些,我就看见一两辆“鬼火”摩托车蹭蹭地靠近,然后又灵活地远离。

骑车者脸上都挂着莫名的兴奋,这让我的想法进一步得到证实——赛车的地方就是那条翻山路了。

但前方到底有多少人?事情会发展成怎样的情况?还不得而知。我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单警装备八件套,顿时觉得有了依靠。

8

越接近翻山路,“鬼火”摩托车聚集得越多。在这片充斥着酸腐气味的荒凉之地,它们就像萤火虫一样到处乱蹿。

那酸腐气味来自速生柠檬桉。这些年,当地山林里种植了成片的这种树木,作为造纸之用。为了把树运下山来,硬是用大卡车给碾压出了一条路。

在这条坑洼而泥泞的路上,我们的车颠簸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山前。

几个手臂、后背文龙刺虎的年轻人正在各自的“鬼火”摩托车上比划。他们身边围着十多个年轻人,个个像喝了狼血一样,神情激动,两眼放光。胡也铮赫然其中,正紧紧地握着拳头。

我一下车,这些年轻人就发觉了。他们可能正在讨论比赛细则,结果一扭头见到一名警察,不禁有点愣神。

一个长相凶悍的大块头,狠狠地问道:“怎么回事呀?到底怎么回事?谁走露了消息?该死!”

胡彬彬留在车内是明智的。刚下车时,我看他一动也不动,还有些恼火。现在看来,怪不得人家。

我孤身近前,边走边说:“你们被包围了,兔崽子!”

这句话可能震慑到了他们。大块头嘀咕一声:“扫兴。”然后,他吹了个尖哨,说:“散了,下次吧。”

话音刚落,十几辆“鬼火”嗡嗡朝我冲来,像一群马蜂。我赶紧从“八件套”中取出辣椒水,往我周围连喷几下,他们便散开来,从我身边不远处冲过去了。

 

我发现了骑着“鬼火”的胡也铮,他眼睛有些红肿,似乎一脸恨意。见他正要加大油门,我一步踏上前,想拦下他。

他急得做出要咬我的样子,但又不敢。想调头跑,却被其他“鬼火”别了一下,没能成功。

他只好手拉着油门,气呼呼地说:“你想怎样?抓我吗?来呀!”

我说:“我不想怎样,还是你想一下你爷爷会怎样吧!”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还管定了!小子,你爷爷的手术费有着落了。”

“什么着陆?”

我才想起胡也铮没怎么读书,一些书面语言他不大明白,便吼道:“他奶奶的,你们村同意帮你救爷爷了,不信你问你们村长,或者你二叔!”

9

几天后,我的手机陆续接到几个电话,是几个孩子的家长打来的。他们感谢我中止了一场危险的飙车赛,也感谢我帮他们找回了失踪的摩托车。

那家名叫秋松的摩托车修配店,因为涉及回收不明来历的二手摩托车,受到了公安机关的处理,最终关门大吉。

胡也铮的爷爷手术很顺利。而经历了这些事的胡也铮,仿佛一夜长大,变得沉默、低调了。在爷爷出院后,他便随着亲戚一道“讨海”去了。

此后,我再没有听到过有关胡也铮的消息。但这小子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麻烦。

因为花了几天时间处理他惹下的事情,我的二维码门牌安装工作落下不少。我只好没日没夜地加班,所幸最后顺利通过验收。另外,由于没有就胡彬彬报警一事如实立案,我当年的执法质量考评被扣了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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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仿佛安静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少了胡也铮这根“主心骨”,村里其他的“鬼火”少年似乎收敛了不少。

不过,村里的大人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还是每隔半个月甚至一个多月才能从海里回来。回村后,大多数人的时间都在酒桌上度过。

慢慢地,派出所的工作又忙碌起来。有时,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一出现,我们民警就会开玩笑说:“胡也铮不会又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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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沈国徐,笔名沈国,系全国公安文联会员、福建省作协会员,在报刊发表诗歌等作品两百余篇,著有《沈国徐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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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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