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深圳警察故事(五)
天上的月亮很亮,很圆
陈亮,深圳市公安局龙岗分局坪地派出所所长。
陈亮好像永远在追逃路上。
从1993年参加公安工作以来,有九个春节都是在追逃路上度过的。还不算中秋节。抓了多少逃犯?树上的叶子——数不清。其中,仅一个春节,就抓了四十多个。
采访陈亮,约了几次,都没约上。追逃去啦!
这天下午,好不容易约上了。一坐下就说,李老师,我只有半个小时。
一口川音。一问,是重庆人。个子不高,眼睛亮。
我说,半小时就半小时。你抓了这么多逃犯,给我讲三个就行。
想不到他说,抓了就抓了,没什么好讲的。这样吧,我给你讲两个没抓着的,你帮我一起总结教训。行不?
哎哟,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陈亮真有性格!
我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来吧!
抓逃犯,时机很关键。重要的节点,一定不能放过,比如说中秋,比如说春节。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可能回来。过了这个节点,可能就走了。我们行动前,先给对方公安打电话,这回追逃的有谁谁,你们帮我摸一摸,人在不在,千万别惊动了。
去研井县抓牛三就是趁中秋节。走前给对方公安打了电话,人家说,摸了,人在。我就出发了。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五点多钟,我从重庆开车到了研井县。
牛三不是重刑犯,但是是在逃的。
结果,来到他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说之前你们打电话来了,我们也摸了一下,说人在。可是,现在,邻居、村干部都问过了,又说不在,人没回来。可能是看花眼了。
哎哟,我愣住了。
我又想,大老远的,来都来了,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是去他家看看,真的没有,就先排除他,再去抓另外的。
派出所的人说,别去了,刚下了二十多天雨,路不好走,又远,又在山里。我们都去过了,村干部也去过了,消息可靠。你还去干吗?别去了。
我说,不行,都来了,开了这么远的路。不去他家里亲眼看看,不放心!
就这样,出发了。进山了。
我一个,还有派出所一个。
下了二十多天雨,地上全是烂泥。开始还能走,走着走着,鞋就被泥拔掉了。把鞋带绑紧,再走,鞋里就灌进了泥浆。鞋也滑,扭秧歌。滑还好,要命的是,走一步,泥一拔,鞋就掉了,又重新穿上,再走。再往后,小石头子就进鞋里去了,鞋就没办法穿了,就把鞋脱了,光着脚走好一点儿。可是,光着脚还不能正常走,不知道下面是石头还是什么,一用力就扎脚。,试着走。这时候,烂泥就没小腿了。
一走,走了三个多小时。滑了两跤,一身的泥。
路上,看见一个农村里的小商店,我问有没有雨靴?说有,就一双。一双就一双,买下来给派出所的人穿。他还让呢。我说,别让了,没有你带路,我有鞋也找不到。
天上的月亮很亮,很圆。
这是中秋节的月亮。
明亮的月光,照着两个狼狈的泥人。
明知百分之九十九不在,不看不放心。
到了村里,先问村干部,说真不在,人没回来。
我说,来都来了,咱们去他家外面看看,再去他家里看看。
结果,家里家外都看了,邻居也走访了。牛三真的没回来。
但是,我来了。我看了。我放心了。
不放心,一定要去,这是我追逃成功率高的原因之一。
回来的烂泥路,又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住地都半夜十二点多了。
烂泥地里走时间长了,走上硬地的时候,还不会正常走路,脚不敢往下踩。明知道没事没石头扎,不行,管不住,还是试着走。
以致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正常走路了。
当天夜里,浑身难受,难以入睡。
折腾半天,实在累了,才睡着了。
睡着了,就做梦。梦了一夜。
这个我记得太清楚了,什么梦呢?
天上的月亮很亮,很圆。地上是一望无际的烂泥地。我在烂泥地里走,反反复复走,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心里那个急啊!
牛三是没见到人,没抓住。但是,我跟他没完。
我再讲一个见到人的。
这个人姓谭,外号“撇宝”。“撇”就是不好的意思,重庆话。
1992年,“撇宝”在工厂拿火药枪打了人家一枪,没打死,但伤得很重。抓过很多次,都没抓到。我也去了很多次。那个地方叫岳溪镇跳蹬村。又跳又蹬,可见路不平。
他家离村委会还挺远的,在大山里。
就算知道他家也不好过去找。为什么?不是走路,就没办法去。可是,你一走路,就会被当地人认出来,通风报信了。我们得跟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去。悄悄去也不行,一看你就是外地人。我们讲重庆话,衣服不一样,气质不一样。
这次去抓他,我们动了脑筋,五个人化装前往。
首先晒黑了,打赤膊晒,晒得跟当地人差不多黑,再搞点儿泥巴在身上。衣服、裤子、草帽,事先跟当地人买,买新的不行,要旧的。
然后,不能开自己的车去。租一辆当地的中巴车,没进村车就停下来,往里走。经过化装,跟当地人差不多了。
不过,走进去挺远的。那个地方都是山,老百姓的房子都在半山腰。这可害了我们。“撇宝”远远地能看得见我们。哎哟,来了生人,不是本村的,,他就警惕起来了。
我们来到村委会,就不能再走了。再走,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我们就跟村干部商量,看怎么办好。
村干部说,还能怎么办?他在高处,早就看见你们了,只有来明的了,直接去叫他。我们不能去叫,我们去叫不正常,得找个人去叫。
那天正好赶集,四川话叫“赶场”。当地人来人往。
村干部就叫一个赶集回来的人去叫他,说什么呢?村干部真有高招儿,就说你去问问“撇宝”,谁谁家里丢了一台电视,是不是他偷的?让他到村委会来说清楚。
赶集的这个人就上去了,照原话跟“撇宝”一说。
“撇宝”当时就急了,说我哪儿有啊!不行,我去说去!
说完,就奔村委会来了。
我们就做好抓的准备。
可是,“撇宝”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了。哎,他想起远远地见过我们这帮生面孔。他这样一想,又不走了,停下来朝村委会张望。
这时,巧了,我们这边儿有个侦查员沉不住气了,从窗户里朝外望。
这一望,两个人对上眼儿了。
“撇宝”扭头就跑。
我一看,坏了,露馅儿了
我喊了一声追!大家就追。
我跑得快,一下子就跑到大家前头了,紧跟着他追。
前面是一片树林,他就往树林里跑。我就跟着追过去。
忽然,我看见他边跑边脱衣服,心说你脱衣服干吗?难道为了减轻分量跑得快吗?
我不管,跟着追去。一追进树林里,看不见人了。
我急了,钻出树林一看,旁边有一栋楼。楼下坐一个老头儿,我就问,老伯,刚才有个人从这儿跑过去吗?老头儿不吭声。我以为他耳背,就放大声音,老伯,刚才有个人从这儿跑过去吗?还是不吭声。
这时候,我头上有人说,我爷爷睡着了,他听不见。
我抬头一看,二楼晒台上有个小孩正冲我笑呢。
我就问,小朋友,刚才有个人跑过去,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往下跑了,还是往上跑了?
往上跑了!
好,谢谢你!
我就跟着往上跑。上面是公路。我站在公路边儿一看,好啊,公路另一侧是河!
“撇宝”下水了!
怪不得他边跑边脱衣服!
看得出来,这河平时可能就十米八米宽,因为下雨,涨水了。河面不但宽了,有二三十米,水还很急。“撇宝”因为脱了衣服,跑到河边儿就下去了。
我一看,来不及脱衣服了,我也下去了。
我为什么敢下去?我是长江边长大的,十来岁就跟着大人游长江。我觉得这水没事。可是,一下去,才知道太危险了。水急不说,还深,我穿着衣服根本游不动。眼看着“撇宝”快上岸了,我还在河中间瞎扑腾,真着急啊!
在河里游过的人都知道,人是被水冲得斜着上岸的,距离能差出好远。我眼看着“撇宝”爬上岸,接着跑了,急得连喝两口水。
我好不容易游到河边儿,爬上了岸,“撇宝”早跑远了。
我赶紧追,这才发现根本跑不起来,衣服被水泡透了,好像绑在身上,别说跑了,走起来都费劲儿,彻底上了“撇宝”的当。再说,农村的田地是一块一块的,有田坎。田坎中间高,两边儿低,成了斜面。而且因为踩的人多,比正常的土硬,加上下过雨,斜面滑得一踩摔一跤。我一路踩过去,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跑在我前面的“撇宝”,也是跟头连串。我俩边摔边跑,边跑边摔。
但是,我根本就追不上他。
一个是他先上的岸,再一个我穿着一身湿衣服。
终于,他先跑出田地,上了山。
我又跟着上山。追了两三个山头,再也看不到人了。
只见一个妇女在半山腰挖土。我问她看见人跑过去没有,她摇摇头,说没看见。
就这样,我追着“撇宝”,一路摔跤,一路跑。
河也过了,田也跑了,山路也跑了。
结果,没追上。
说到这儿,陈亮叹口气。
我也叹口气。
忽然,陈亮又笑了,这两个家伙早晚能抓到,跑不了。李老师,翻篇儿,我讲两个抓到的,振奋振奋!
这是一个绑架案。
坪山有个建筑老板,小孩七岁,被绑架了。他很担心,不让我们介入,自己去交钱,交了五十万,小孩还没放出来。他才让我们介入。
嫌疑人很清楚,就是小孩的家庭教师。
处置绑架案,时间就是生命,要快。
熟人作案风险最大。如果我俩不认识,我收钱放你走,你找不到我。最怕就是熟人,容易灭口。
因为绑匪要钱,所以就有电话。
我们技侦技术手段一上,发现绑匪去惠州了。
我们马上赶到惠州。
到了惠州,只有一个位置,没有具体地点。
立即排查。酒店,旅馆,都没有。
紧跟着,发现绑匪换手机了,他们打车从惠州跑到花都,然后往湖南去了。
怎么办?
追!
我带着四个人,开车前往湖南。
来到长沙,绑匪的手机信号停在了火宫殿旁边的一个酒店。
我们马上调监控,看他们住进来没有。看录像,一直看,边看边吃饭盒。
噢,看到了!绑匪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进酒店了。没有小孩。
到前台一查登记,他们开过房,又结账走了。
一个人的信号手机留在了长沙,另外一男一女离开了。
留在了长沙是主犯,就是那个家庭教师。
这又是一个范围,没有具体的点。怎么办?把他以前的电话单弄出来,看他以前来过这个位置没有。在这个位置,跟他联系的人当中,还有没有人在这个位置的,没有。
那么,范围不大,两三公里。
这两三公里内,就一家酒店。
好了,在酒店蹲守。
不多时,他来了,拿下!
孩子呢?
不知道。我不管,他俩管。
他俩,就是那一男一女。
我们不敢停下。主犯被抓,不能让这一男一女知道。
这两个人去哪里了?去了桑植县,到了乡下。
我们紧追不放。来到乡里,找到乡干部,找到以后,就不放他走了。因为都是乡亲乡里,甚至有亲戚关系。
我拿出照片问,这两个人回来了没有?
不知道。
好,那你给我指指,哪个屋是他们的?
乡干部就带我们去。走了几公里,他就给我们一指,那个屋就是他们家了。
好,位置确定了,怎么判断他们在不在?
我们就一直躲在山上,用望远镜看。
一看,看到了屋外晒的衣服。男装时尚,女装鲜艳。农村的衣服肯定不会是这样。我确定,这一男一女回来了。
但是,在不在家?
我们从下午四点多,一直在在山上用望远镜看,看到天快黑了,只看见一个老妇女出来过一次。怪了。
要不要直接下去探个究竟?
乡干部说,如果你们要下去,就得快。人要在里头,五分钟必须弄走。弄不走就麻烦。山里民风彪悍,家家有火铳,抢起来不得了。
我说,好!
然后,问当地几点钟吃晚饭。
乡干部说,七点半左右,比常理晚。
我说,那就七点半动手。
趁当地人吃晚饭时间,我们动手了。
把村长拉在车上,不能走错路认错门。
车开到了门口,扑进去一看,三个人,老妇人,一男一女。
拿下!拖上车就跑!
一直跑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你们别在我们这儿停了,怕村民来围,快走吧!
就这样,马不停蹄。一边往桑植县公安局开,一边突审。
一审吃惊,我们再晚一点儿,明天早上这两个人就去新疆了。
孩子呢?
在……
女的说出了下落。
陈亮的语速快,语句短,听得我浑身紧张。
李老师,时间快到了,我再讲一个——
这是一个命案的逃犯,崔金。故意伤害致死案。
案发之后,崔金去向不明。
后来,通过查手机联系人这块儿,发现之前他有一个女朋友,现在浙江金华。我们感觉,崔金会不会去金华了。
我跟大队的三个队员,赶到了金华。
在那里待了十一天,最终发现了他。
怎么发现的?
他在那个村叫天什么村,实际上,浙江很少有这么偏的村。
一个村周边有几个工业区,一个村有一个小店。
我们没有任何线索,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只知道在这一片儿。天天就坐在小店里看。跟小店老板说好了,有人问,就说我们是他亲戚,过来玩几天。
在小店看了几天以后,发现一个规律。很多工人来小店买东西,买了之后不给钱,记账。
我问小店老板,他们为什么这样?
小店老板说,这些工人没发工资就先记账,发了工资再来还钱。很多人都是这样。
我问,你记账的本保存了吗?
小店老板说,保存了。
我就请他拿出来。
好家伙,几大本!
我们就开始翻看。翻着翻着,突然,翻到他哥哥的名字了。
是他,还是他哥哥?
我就去问老板。当然,不是直接问,弄了好几个名字,中间夹着他哥哥的名字。老板,这个人是干吗的?这个呢?
老板不知就里,一一回答。
问到他哥哥的名字,老板说,这个人嘛,不是工人,是旁边院里收破烂的。
哦!收破烂的也赊账。
嗨,都不容易,只要他还就行。
我们离开小店,马上去旁边院。进去一看,果然有个收破烂的。再细看,不是他,是他哥哥。这就确认了。
我问他,要不要啤酒瓶?
要!
好,我家里有一大堆,我给你弄过来。
我们假装离开了,其实没有走,暗中观察他哥哥。我们发现,他哥哥除了收这个工厂的破烂,还去旁边另一家工厂。
我们来到那家工厂,一查花名册,查到崔金了。
马上问管事的,崔金在吗?
没在。
干吗去了?
明天上白班,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晚上回来吗?
不知道。
找他干什么?
老家有人给他带东西来了。
噢,明天他肯定来。
好,谢谢啦。明儿见。明天或是见不到,东西就请你代转。
好的,没问题!
一切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行啦,十一天,没白过。天天坐在小店里傻傻的,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两眼一抹黑。现在,终于见到点儿亮啦。不容易!说起来两句话,做起来真的很难。
回到旅店后,收拾,安排,做好明天一早抓人带回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这天,我老爸突发脑溢血,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老妈一着急,高血压犯了,摔了,送医院后,也下了病危通知书。
两个最亲的人!
两张病危通知书!
家里人打电话来了!
可是,我这里,明早要抓人,真的走不开!
怎么办?
人生第一次体验到心急如焚是什么样的感觉。
最终,还是决定不走!
一夜没睡。睡不着。翻来翻去怕出事。
想放,放不下。欲罢不能,非常难熬。
一分一秒都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赶快去工厂。
果然,崔金来了。
崔金,我冷不丁一叫。
崔金下意识回答,哎!
立刻拿下。
人一关起来,我打个车,直奔杭州机场。
赶到医院,老妈好些了,老爸还没醒过来。
我拉着他的手,就这样拉着,他没有反应。
但是,他知道我回来了。
他的眼角,慢慢地,慢慢地,淌出了泪……
说到这儿,陈亮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那天,也是中秋节。
天上的月亮很亮,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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