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查嘎达(二十四)
使命,对于基层派出所而言,就是在一地鸡毛中被不时召唤着的。
一大早,潮格温都尔派出所每个民警的办公室里都站着前来办事的人。
户籍内勤图娅,这位出生于八八年的协警,两天前,在牧区生活的婆婆家里有五六只羊被狼咬死,同是牧民的丈夫前去帮助妈妈处理家事,儿子没人带,只好跟随妈妈来到派出所。
图娅的办公室站着几位牧民,正在为办理户籍而讲着蒙语。孩子站在妈妈办公室的宣传栏前,用力撕扯着牛奶袋子,估计早饭还没吃。图娅对儿子说了句蒙语,儿子快速跑到派出所院子里,从妈妈的摩托车车筐里取出了玩具小汽车,满院子疯玩起来。图娅支走了儿子迅速开展工作,不知道她平时是不是也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带孩子。
而此时,派出所院子里并不平静,不时有汽车、摩托车、电动车等各种车辆进入。看到孩子一个小人在院子里孤零零地玩,又怕出进的车辆碰着他,我先陪他玩会儿。
他也不认生,只是听不懂我的汉话。但是见有人陪,他很开心,不时过来亲亲我的头发,这小可怜劲不禁让人感到心痛。
嘎拉图心情明显低落,坐在电脑前收拾材料,我进门和他打招呼,他却没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多次到来打扰了他的工作,正在感到内疚,他说了话。
“姐姐,昨天在东升庙我看见你了。”
“哪里?怎么没喊啊?”
“就在瑞东宾馆旁边的市场。我帮我媳妇卖衣服呢,见你走过,我羞得捂住了脸。”他打着字,说话也没抬头看我一眼。
哦,昨天?
是的,他说的没错,我是到过宾馆旁边的市场,去那里买了些水果。本来打算送给宝音的女儿傲嫩和儿子呼德的,但是,这些水果现在却放在派出所值班室的桌子上。
因为,就在昨天,比电视剧还要狗血的现实生活残酷上演了。
中央政法委“为了人民的平安”主题报告会在北京彩排,宝音作为表彰嘉宾被邀请前往。就在会议结束的当天,也就是嘎拉图看见我的前一天,宝音接到了妻子斯琴格日乐的电话。他大哥上午在旗蒙医院去世了。
宝音给我发来微信时,我正在东升庙。采写工作还未结束,我接到单位的电话,领导要求我对正在投入拍摄的电影《片警宝音》在当地组织召开协调会。
会议热烈地进行,电影制片方关于宝音故事的各种符号正在争论,而我的心却停留在他的微信上。
“作为老大,他为我们付出很多。我在上初中时得了骨髓病大哥陪我半年多。这次他到临河看病,医院说是肝癌晚期已经没法救治不收了。想再去好点儿的医院我们也没那么多的钱,我媳妇儿给安排在她工作的医院。”“我还想好好陪陪大哥,可是已经走了”
如诉如泣的字里行间,体现出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宝音曾说过最怕和大哥喝酒,怕大哥喝高了骂他不顾家。但是这一次,他就是想陪大哥喝一次已不可能了。
那个陪他治病,为他上学牵马送行、提供费用,亲他爱他的大哥永远地走了。
窗外的风刮了起来,工地上的尘土被风卷起来飞上了天,天空却没有一点雨落下来,天地一片昏暗。
会议一直从下午三点进行到六点。中间几次,我出去联系宝音,但他的三部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种情况对于要求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信号畅通的警察职业而言,宝音一定是仅此一次。他的心情肯定是低落到了谷底。
会后,我收到他的微信:“姐姐,我们不能麻烦你了。”
他不同意我前去送大哥一程。他说,蒙古人的葬礼没那么多的讲究,也不送花圈,家里的事情我们自己处理就行了。
我没听他的,经直打车到了旗蒙医院,宝音没能拗过我,出来接应我。
看到他穿着很新的警裤、新皮鞋,想是去北京开会的装束还没来得及换,平时他的警裤都是很破旧的。
进入告别大厅里,没有看到大哥的遗像,也不知道大哥生前是个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几盏油灯点亮在供桌前,花团围绕处也没能看清大哥躺在哪里,只是《大悲咒》的旋律一直在吟唱。
我与大哥的妻子,及宝音的其他兄弟姐妹等亲戚一一见过面。大哥的妻子头发全白了,满面皱纹,听说和我同龄,但我却感觉到她的面容几乎与我母亲一样苍老。她为我递来了热茶、奶食、红枣。
我不知道在吊唁厅,怎么还会吃东西?但还是按照规矩接住一杯茶水。
亲人们各坐各的位置低声说话,没有人像汉族的葬礼亲人们轮番在灵前大声哭丧。大哥的女儿走过来,对我低声说:“我爸最可怜了,一辈子受苦,最后这几年政策好了也不用外出打工了,人却走了。”
“爸爸供我们姐妹读大学不易,我们没能尽孝。”她的眼泪打着转,始终忍着不落下来。听说她在旗里电视台工作,是一位优秀的蒙语主持人。
宝音脸色苍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迎来送往。从见面到我离开,也没看见他掉下一滴眼泪。想想他在北京接到大哥的死讯是怎样坐火车奔回来的,那一路又是怎样的难过和挣扎。
记得他给我发微信说,大哥住院他去看望过两次,第一次大哥清醒着,还问他:你不好好上班乱跑啥呢?第二次去时,大哥在昏睡,哥俩没能说上话。
侄女儿曾责怪他:“爸爸对你那么好,如今病了,你应该去陪他。”可宝音却没有抽出时间来,只是斯琴格日乐一直陪大哥走完最后一程。
《大悲咒》的旋律犹如牧人的唤奶歌,安宁祥和且有感召力。在草原上,老阿妈常用唱颂来唤醒骆驼、牛羊喂养自己的孩子。那是一种温柔如水的呼唤,是回家的召唤。
宝音和所有的亲人,在喇嘛的颂经之中,在佛音的和唱之中,送大哥的灵魂回家。
凌晨四点,大哥的骨灰已扬洒在他自家的草场上,而所有的亲人各自回到自己的牧场或工作岗位上。宝音准时到达派出所的办公室。
没有谁知道他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他浓重的鼻音在一会儿蒙语,一会儿汉语忙着为群众办事。
一位蒙古老汉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讲着蒙语,说一会儿话,突然从马靴筒里掏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喝上一口,然后又塞进去,再说几句,又掏出来喝,不大一会儿工夫瓶子里白酒就下去一半了。
在他的身旁,一位身量苗条的年轻女子正在抺眼泪。原来,她受到了家暴,喝酒陪他来报警的是他父亲。
而另一位蒙古族老人,听说是春节前给女邻居借了两万块钱,本来打了借款条,但是说不小心用火烧了。现在他和女邻居要钱,人家问他要条子,他拿不出来。以后再要,人家就要告他强奸。
这一天,好像是拍摄电影一样,我曾访问过的人差不多都来找宝音了。
白大民一家的生活并没有慢慢好起来,相反出现了更大的麻烦。他那健壮肥硕的女人检查出患有卵巢肿瘤做了手术,他手里拿着一大堆医药费条子,来找宝音。
我无处可藏地与他相遇。他一直对于我的身份表示怀疑,见到我打开话匣子开始倾诉:“后续治疗还需要二十万,二十万!”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问:“你怎还在呢?你到究是做啥呢?”
我只好拿大哥去世的事情说开来。说我是又来的,过来给大哥送葬。他从人群里向宝音望了一眼,没说什么。估计想想宝音家里人死了,不好意思再添麻烦,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起身直奔柴永强的办公室。
孤寡老人张树义来了,一进门就认出了我。
“你还没走呢?”他和我打个招呼后,从包围宝音的人群中挤进去,递给宝音一张纸。宝音抬起笑脸说了句什么,对我一笑走了。
小头头田俊清也来了,这回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牵着一个老年女人的手,估计是他母亲。俩人衣着干净齐整,只是他的装束有点怪异。他的下装是一件浅灰色的运动裤,上衣却是一个短款的黑色西装,袖口的蝴蝶结说明那是一件女式西装。
一看见我,他热情地露出傻笑:“姨,你还没走了?”我问他身上的衣服是哪来的,他说是宝音叔给的哇。“来找宝音叔,我妹妹聘(结婚)呀哇!”
“有困难找警察”,这句承诺带给人民群众多少安全感和温暖幸福。可是,警察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为人子,为人父母,为人兄弟,他们有困难去找谁?
四五个小时之前,一级英模还在草地上,与大哥生死告别。现在他正在接应着群众的困难,不管他的内心有多大的风暴,有多大的悲伤,他都忙得没有时间去想,也不能有谁帮助他进行心理干预。
因为,工作不能停下,知道他家事的单位领导和战友尊重蒙古族的送葬习俗,只是通过微信传达心意,然后大家各自忙碌在岗位上。
嘎拉图在市场看到我却不想露面,是他强烈自尊心的作祟。作为一名月工资一千八百元的协警,媳妇儿又没有正式职业,两人还要供养着五岁的孩子,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却没有能力养家,用他的话说羞得没脸见人。
这就是基层公安工作,也是基层警察的实际现状,一线警力严重不足已成为普遍现象。公安改革与国家所有的改革一样正在全面铺开。
从派出所出来,我的心情也低落下来。
潮格温都尔的街道并没有因为人的情绪而改变了什么,行人依然稀少,只是靠近派出所的地段才算有些人气,估计所有的人流都集中在派出所了。不然,为什么卖石头的、卖西瓜的、卖地毯的滩子怎么都摆在派出所门口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条不足一里地的街道上行走,虽然离秋天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因为今年草原没有下雨,树的叶子已经发黄,有的开始落叶,让人伤感和无助。
在这条街上,我看见白大民驾驶着拉泔水的电动车在为生计而奔跑,风吹散他苍白的头发,也看到了他的妻哥背着装垃圾的袋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往家的方向移动。
我也看到了众鑫宾馆,墙上挂着的“欢迎电影《片警宝音》剧组入住”的红色横幅在风中飘动。而宾馆中,编剧和导演正在为宝音人物故事的平凡锁碎而努力寻找视点。
可是,我分明看得见真实的电影就在每一天上演。
它强烈的视觉感铺天盖地而来,群像乌拉特山脉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犹如铜墙铁壁,而英雄高地黑山高高耸立。天空清明,大地苍茫,人民警察、一级英雄模范宝音德力格尔的摩托车从天边而来。
正如他在日记写到的:“每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喝口酒来排减压力。”“我越来越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坚持,我还能坚持多久?”
是啊,国家处于改革和发展的攻艰阶段,这样的阶段是需要一代警察或几代人作出奉献和牺牲的。
早晨出来,儿子胡德还在感冒,哭哭啼啼不让爸爸走。
妈妈住在牧区,也得知了大哥的消息,但是牛马羊没人给照看,老人没能来送自己大儿子一程。所有人的悲伤都需要安抚,宝音顾不上自己。他只能用忙碌和时间让这一切复归于平静。
夜晚,听说金花他们一行六人到临河去体检返回牧区,路过潮格温都尔镇,想想前些天下牧区受到她的盛情款待,想想宝音心情不好,我提议由我坐东请大家一起吃饭喝酒。
宝音同意了我的提议。
金花很漂亮,大概是为了进较大城市,穿了一件红色蕾丝衬衫,脸庞也明显比在牧区时白净了许多;呼格吉乐图也来了,于六六也在,另外的三位牧民两男一女我不认得,宝音和他们很惯熟。
手扒肉、炖羊肉、沙葱包子,总之,这里能够做出来的菜都点上。我为自己能在草原请一次牧民吃饭而感到很骄傲,而宝音因为姐姐请他辖区的群众吃饭也很有面子。
金花先唱起来了。她的歌曲名字叫做《思念》,她用汉语说:“姐姐走了几天了,我们很是思念,唱上一曲表达心情。”她的蒙语歌唱旋律优美忧伤,虽然我听不懂意思,但那份情意却随着旋律拨动着着我的心。
金花的面容在草原的风吹日晒下显得苍老,但是她眼神明亮,模样羞涩,真心与真诚孩子般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宝音不停地给大家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一改往日的模样,大声讲着蒙语,与坐在他右手旁的嘎查长对唱。
莫非他大哥的事情就这么快过去了?
一级英模唱罢一曲,又与坐在他左手旁的一位蒙古女人对唱。看他那东倒西歪的样子,估计是喝的不少了。他患有胃病多年,平时本来喝不了酒,但今天看来并没有要收场的样子。
在一曲曲的轮番歌唱中,夜已经深了。
终于,一级英模在与金花的和唱声中,突然坐下来不再唱了,他低头落泪。
没有谁看到这一幕,大家兴致正浓,或者以为他是喝高了。
我也没有把大哥的事说出来。就让美酒和歌声,让大家的欢乐,让人民群众对宝音兄弟的真情厚意,来抚平他内心的忧伤吧。
只有牧区的蓝天和阳光,只有牧人的歌声和笑脸,只有那些需要他的人,才是他心灵的温柔港湾。
牧人的孩子、人民警察、一级英雄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宝音德力格尔,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赤子之心,全身之力,全心全意地爱着这片草原,和草原上所有与他相遇的人们。
无论生死,不放弃,也不抛弃。
为了他们,不管有多少艰辛,多少委屈,多少难题,都不会阻止他那吃苦耐劳、一往无前的蒙古马精神。
因为,中国梦在路上,维护社会稳定和追求公平正义在路上,人民警察永远在路上。
尾声
分别的时候到了,我将起启程返回呼和浩特,周恩立赶来为我送行。
晚上,潮格温都尔热浪散去,微风轻佛。我和宝音、恩立驱车来到黑山脚下的辽阔草地。
夜幕中,雕塑白马早已隐去,乌拉特山脉也不见了痕迹,只有黑山犹如哨兵般坚强矗立。而那些还没有安睡的大型远古动物恐龙们,正在等待一场盛宴从天降临。
潮格温都尔的夜空被漫天星光点亮!
那一颗颗、一簇簇、一片片的星星,或明或暗眼睛眨呀眨的,你拥着我,我拥着你,你照耀着我,我照耀着你,手牵着手,心连着心,终于汇成浩瀚的星河,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在这浩瀚的星河里,我看到了姥姥、妈妈、桑布、色登、“大喇嘛”吉格米德、乌都日玛老阿妈、金花、莲花、刘曙光等人的脸庞;看到韩红旗、呼日勒陶高、张树义、朝鲁门、田俊清、宝音达赖、韩通、牛牛、白那木拉等人的脸庞;也看到宝音和他身后所有看得见和没看见战友的脸庞。
他们,有的人犹如明亮的星星,有的人犹如暗淡的星星。暗淡的跟随着明亮,明亮的照耀着暗淡,他们也是你照耀着我,我照耀着你,手牵着手,心连着心,终将汇成温暖的大爱河流,不分你我。
而宝音注定是这里最明亮的一颗。
他的光芒取之于广袤,必将回归于广袤。
因为,天地大爱而无言。
后记:
二十天短暂的采访真得不可能涵盖宝音二十年的警察生涯,更不可以探究他四十多年生命的历程。
此期间,宝音有两个星期在值班,还到旗政府、自治区、北京参加过重要会议。派出所发生过求助、治安、刑事各类案件四十多起,小到牧民的一条狗疯了,大到年轻人醉酒口角驾车杀人的调查处理。到走访上访人员、看望帮教对象、进山、下牧区,我们在和时间赛跑。
同时,我作为听不懂一句蒙语的职业警察,自己又没有创作经验,在蒙古语境下,表达也有距离。所以,采访和写作只能是盲人摸象,冰山之一角。
好在,各级组织给予了我极大的支持,我才能够走进草原,走近宝音。
党的十八大以来,内蒙古自治区各级公安英雄辈出,9名民警被评为一、二级英模,54名民警英勇牺牲,180民警光荣负伤。
宝音是这支队伍中的杰出代表。
2017年5月19日举行的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表彰大会中,内蒙古公安系统19个集体和34名同志受到表彰。他们中,有赴新疆经历生死考验的特警战士,情洒边疆基层的“好警察”,有穿行千里铁路线的侦查破案神探,有无畏枪林弹雨缉毒擒凶的铁血战士,还有守望百姓平安谱写民族团结的爱民集体等。
他们是全区人民警察的无尚荣光。
宝音原本是乌拉特草原上的一棵小草,荒漠戈壁的一粒沙尘。
只是因为贴紧脚下的土地,吸收了阳光雨露,经历了风霜雨雪,才能聚沙成塔,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从来就是人民的一分子,公安队伍中的一分子。
无论他是牧人,是警察,还是公安一级英雄模范,他的根永远在这里!
而我,也是这支队伍里的一分子。
因为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这份职业,爱着这些战友,前路不管有多大的艰辛,我将勇敢而前行!
因为,他们是和平时代最可爱的人;他们是最需要大书特书的人。
让我们用真心真情赞美他们,祝福祖国吉祥平安,也祝福他们吉祥平安!
作者简介:贺美兰,笔名子归声里,现就职于内蒙古公安厅。曾在中学任教两年,希冀是终身职业。1990年成为监狱一名看守警察,1993年从事公安工作至今。当过公安杂志编辑、记者,公安影视宣传制片人,见过各路英雄与歹徒。文字、影视作品在劳动结束后全部消失。1999年35岁时独自进入巴丹吉林沙漠采访一线民警,长篇纪实《阿拉善之行》获全国政法综治好新闻二等奖;2017年53岁时到达乌拉特戈壁草原,与公安一级英雄模范宝音德力格尔骑上摩托车,深入十几家牧户采访,六万字的纪实文学以封面文章被全国大型法治文学《啄木鸟》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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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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