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查嘎达(二十三)
其实,吉亚也不是最后的弟弟,在他的后面还有一个弟弟,可惜的是三岁那年,他死了。宝音已经十二岁了,那场生死别离让他至今都刻骨铭心。
寒假正是孩子们搂发菜补贴家用的好时候。早上五点多宝音从家里出去,走两个多小时才可以到达搂发菜的滩里。每天出门时总能听到弟弟在哭,那天却没听见。
弟弟得了肺结核已经大半年了,但牧区医疗条件等于零,再加上没钱医治,先是找了喇嘛给看着,后来越来越严重了。
晚上,宝音回到家,家里没有点灯,特别安静,姥姥在炕上坐着,妈妈给他倒了茶,茶里还放了奶皮子。
“妈妈倒茶给我,没说什么就走进里屋。”妈妈从来都不给孩子们倒茶,这是怎么了?宝音感到很奇怪。姥姥哭着说,弟弟没了。
她拿来一个小布条系在宝音衣服的扣子上,让他喝茶。宝音没喝,跟着母亲进了里屋。弟弟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妈妈的羊皮袍子。
宝音难过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大哥去善岱庙请来了喇嘛,准备弟弟的葬礼。因为只有喇嘛才知道人死后灵魂去往哪里,在什么地方什么方向去安葬。
全家人用羊毡搭了一个小小的蒙古包,弟弟的身体用蓝色的绸子裹起来,妈妈把他抱进去。灵前放置了奶皮子、果条、酪蛋子和点上香,喇嘛开始念经超度。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根据喇嘛看好了时间,弟弟要被送走了。
天下起了大雪,妈妈穿着皮袍子、毛嘎达鞋,抱起弟弟,骑上骆驼,喇嘛也骑上骆驼,还有大哥、二哥、大姐都骑上骆驼,他们要去昔日陶洛盖草场去安葬弟弟。宝音和其他的弟弟妹妹年岁小,妈妈不让去。
而选择把弟弟在那里天葬,是因为那里的狼多、狐狸多、老鹰也多。在那里,弟弟能很快升天。
风雪中,宝音眼看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从早上搂发菜出门到晚上回来,十几个小时的时光,宝音永远失去了最小的弟弟,妈妈失去了他的小儿子,姥姥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生命课程以死亡的形式教育了宝音:“没有什么比命更值钱的了”。
让逝者安息,让生者安宁,这样的生命观在宝音成为一名人民警察后,被演绎得平凡而悲壮。
先说说那个被我们戏称为“马拉戈壁”的呼日勒陶高先生吧。
“那个人真得不好!”还没听到过宝音对哪个人有这样否定的评价呢,看来,这马拉戈壁的为人真还是有问题。
今年春节前,宝音下牧区的前一天,去看了呼日勒陶高老汉,在他的骂骂咧咧中给他收拾好柴米油盐,包上了饺子,手机也检查过了,并且交待给离他家较近的一家小卖铺老板,让他去搭照下老汉。
这些事情对于宝音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十几年的时光与呼日勒陶高相处,宝音也觉得老头就与常人不一样,有时候他的行为让宝音也很费解。
呼日勒陶高一生都是孤独一人,据说年轻的时候会唱歌在乌兰牧旗干过,应该是有点艺术天赋。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浪成一个人,是他太富有想像力,不肯低就命运找个女人安生过日子,还是天生脾气不好没有女人敢嫁。总之天马行空的生活不能当饭吃,最后事事不如意搞得脾气更加不好,更没有人敢接近他了。
晚年的呼日勒陶高见人骂人,遇事骂事儿,没人敢接近,彻底成了马拉戈壁了。更为不可理喻的是,老汉后来居然装神弄鬼起来。
据当地去过他家的人讲,他家外屋挂着党和国家领袖的画像,内室却是些牛鬼蛇神的东西,人家给人看风水是住好看,他是专门给对手下黑手。至于这些装神弄鬼的事儿是不是真有用,但马拉戈壁却乐此不疲。
“有时候我去了,他突然哭起来,用手打自己耳光。”宝音说他多次见到呼日勒陶高哭泣着打自己。
“我说你打自己做甚了?”宝音也搞不清楚老汉为什么要打自己。
后来,宝音怕他孤单,给他联系了敬老院,可是老汉没住两天,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最后自己又跑回家。那年他不小心摔断了腿,宝音让妻子帮忙安排住院,他前后共住了二十三天,宝音每天自己花钱给他雇陪护工,他也是天天骂,最后连斯琴格日乐也骂上了。
也许,老汉自己过得不如自己的意,长期以来性格变态,觉得自己人生很失败,索性破罐子破摔,甚至于自虐,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样神经质的人,人们避之为恐不及,可宝音和他一打交道就是十三年。当地的人都说宝音是他的干儿子,他是宝音的干爹。
二00四年冬天,老呼因为腿病不知从哪里看到一则广告,在锡林郭勒盟有一位蒙医能治风湿。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到临河乘火车去了锡盟。
宝音在牧区接到锡林郭勒盟公安局派出所的电话,说是让他去领人。原来,老呼找到那里的医生吃药没有一个星期,发现腿病没有多少效果,就和对方打起来,最后闹到当地派出所,人家得知宝音的电话,认为他神经有问题,要求接人。
宝音和单位打过招呼,坐车到锡盟把老呼接了回来。
老呼并没有停止他的各种出走,有一年夏天,他还想到边境往蒙古国跑,结果骑了电动车出行,走到草原上半路没了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戈壁滩上过了一夜,被一位路过的牧民发现,打电话给宝音,宝音雇上司机找到他时,此时的他劳累和饥饿已处于半虚脱状态。
老呼心情好时对人们说:“宝音是个好娃娃,是长生天赐给我的一个儿子。”
一级英模干儿子宝音从牧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干爹,两天前他们之间还通过电话。
晚上,门没上锁,他走进去。
这院子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年老呼因国家的禁牧政策,由牧民成为了潮格温都尔的城镇人口,分在四居委,与管区民警宝音相识,宝音为他租下了这处院子,以后的日子,宝音时常出进比自己的家还要熟悉。
今天奇怪了,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连狗也不见了。
宝音推开家门之时,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声响。就在他迟疑之际,一条狗不知从哪里嗖地窜了出来,这突然的惊动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打开电灯开关以后,眼前的景象更让他惊魂不定。
呼日勒陶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死了!
“手机在地上扔得呢,打烂了,电池也不在。”宝音猜侧是老汉身体难受想找人,没打通过电话生气扔了手机。
“就在两天前小卖铺的人也给他打过电话,说没事儿。这两天要过年呀,估计人家忙得没再打”。宝音说也不知道老汉是什么时间死的,也说不定是不是他脾气上来砸了手机,发病时没法联系人了呢?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也是一个悲剧人生。但是,不管他是优秀人生还是垃圾人生,人死了都了结了。剩下的事是谁来为他送最后一程?
宝音找来甘肃修路老汉张树义,然后又找来他的“干儿子”小头头田俊清,帮忙先做安葬他干爹的前期工作。
他们把呼日勒陶高抬上炕,开始烧上热水清洗身体,然后,用备好的蓝色绸锻精心包裹。不管老呼曾经是什么样子的人,此时已不再重要,尽管他的人生很悲酸,但人性却很温暖。一级英模宝音用蒙古人最神圣的礼仪给予他最后的关照。
到火葬场办完老呼的后事后,宝音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家。
此时的东升庙到处响起了欢庆的花炮声,礼花也漫天开放。除夕到了。
而宝音经过连续的劳累和惊吓,却发起了高烧,恶梦不断。春节过后,宝音雇了家政来清理呼日勒陶高院子里的垃圾,给人家腾房子。院子里的垃圾整整清理出两大车。当人们离开时,老呼的狗却留在院子里一步都没离开过家门,直到死亡。
四年前,另一个葬礼在草地上以天葬的形式进行。宝音是他的送葬人。
锡日淖尔嘎查的牧民乌兴花找的第二个男人叫白那木拉,是东北蒙古人,是宝音在牧区喝酒认识的。
在牧区,酒是人们交流和沟通的最好媒介,它不仅仅是娱乐,用宝音的话说:“喝酒是为了认识人,好做工作”。
十六年前的秋天,宝音应邀来到嘎查的照日格图家喝酒,为他的孩子过十二岁生日。照日格图的邻居巴特尔、敖其尔、萨仁花、旭日、塔娜等都是宝音广大管区里的熟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头琴也拉上了,长调也唱上了,宝音也唱起来:“洁白的天鹅在苇湖和绿波中漫游/ 远方的客人来到我家/ 摆设酒宴把你挽留”
这首歌曲名字与音乐人呼斯愣歌唱、额尔古纳乐队伴唱的《鸿雁》同名,在那“鸿雁,向南方,对对排成行”悠扬悲伤的旋律中,游客可以沉浸在草原深处,“今夜不醉不归”。
而人们不知道在巴彦淖尔也有一首历史悠久的迎宾曲,它就是宝音翻唱韩磊版本的《鸿雁》。
宝音唱的这首歌曲,最早可追溯到十八世纪的乌拉特中旗,源头是藏传佛教的梅力更召庙罗布森丹毕佳拉森住持,因思念远嫁在黄河南岸鄂尔多斯的妹妹而创作曲子,名为《鸿嘎鲁》,即白天鹅的意思,但是汉译蒙文时白天鹅和鸿雁同一个词,传唱中就变成灰色的鸟儿《鸿雁》了。
“洁白的天鹅在苇湖和清波中温游/ 四方的亲朋来到我家/ 设宴摆酒把你挽留”
呼斯愣版本的《鸿雁》本是大型民族历史剧《东归英雄传》的片尾曲,韩磊版本的《鸿雁》歌词虽然不同前者,但旋律是一样的。
这样深情悠长的曲子,再由土尔扈特后裔宝音深情演唱,真真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
大家兴致更浓,情更浓,你一杯我一杯,不知不觉就高了。可是高是高了,那时国家还没有出醉驾入刑的法律,宝音骑上摩托车就上了路。
“摩托车跌了好几跌,到了海道尔”。听听,人民警察醉驾,摔了好几次跤人家还安全地到了海道尔,就是大山里宝音达赖父母的家。
正是在那里,他认识了白那木拉。
老白正在山里给人放羊。在牧区,你别奇怪大山那么难走,人们怎么都认识呢?你想想,在这广袤的大地上,人是随着牛羊而游动的,牛羊走在哪里,人就到哪里,哪里有人家就去哪里。再说,草地上本来人少,你还不认识几个人,那你怎么活下去呀?
老白是从东北流浪过来的,他说东北没地、苦,就来了。因为在外地人的心目中,巴彦淖尔大后套就是产小麦吃白面的地方。
先前也有人给宝音说过,这儿来了一个外地的羊馆给查一查。此时宝音的摩托车跌撞到海道尔,与流浪到这儿的老白像风一样无意相遇了。
老白是东北人,口才好,做得一手“好吃”的东北菜。老白说自己是个农民,宝音说自己是个牧民,两人泡上茶,倒上烧酒又喝上了。
这样一打交道就是十几年,后来,老白娶了当地的蒙古族女人吴兴花,安扎下来。
宝音接到吴兴花告诉老白的死讯时,正在去牧区的路上。
他急忙掉转车头赶到吴兴花家,六十八岁的老白因心脏病突发而永远停止了流浪的脚步。
宝音和吴兴花给他东北唯一的亲戚打了电话,那边说路太远了,你们弄吧就没了下文。
而吴兴花却要求宝音帮忙给白那木拉实行天葬。
可是,现在在牧区进行天葬已经不具备条件,也没有多少人采用这样的形式,也不存在野生动物来帮忙完成天葬。
吴兴花找来她家的几位亲戚,宝音作为老白生前的朋友,大家在吴兴花的草地上,拉来拧条、梭梭等干柴架起了火堆。
太阳落下去后,被包裹上蓝色绸子的白那木拉,在温暖的火焰里,灵魂向着光明飞翔。
当天夜里,漫天的星星遮盖了这片草原,猎猎长风吹散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宝音安抚好了吴兴花,回到了派出所。不久,白那木拉的户口按程序注销了。
他们如风一般的相遇,经历了许些像云朵一样美好的事,终归是被时光吹散了。
逝者已逝,生命和生活依然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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