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查嘎达(十一)
参加公安工作第二年秋天,刚过完国庆,宝音到汗乌拉嘎查入户的路上,迷了路。
早晨,草原上天高云淡,风清日和。
七点多,宝音收拾好褡裢里的报纸、杂志、书籍,装上路上吃的茶食子、肉干儿,也备好修车工具箱,出了派出所。
昨天晚上,他和嘎查的陶不勒道尔吉书记了解过路途。
陶书记告诉他从哪里走羊肠小道是近路。
出了潮格温都尔镇,摩托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按照陶书记的描述上了羊肠小道。
大约走了不到十里,风从草原刮过。变天了。
两个多小时前还晴朗的天空卷起了黄褐色的云彩,云朵泼墨似地化开,倾刻间天空一片昏黄。
与它接应的是大地。风正在戈壁草原打马走过,沙尘与沙尘听到号令迅猛集结,在天与地之间横冲直撞,最后,巧妙地使二者结合起来,天地一起昏黄分不清谁是谁了。
眼前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羊肠道找不见了!
要命的是此时摩托车的后轮胎没气了。宝音停下来给车打气,可打好气没走多久轮胎又没气了,原来轮胎爆了。
这辆破旧的摩托车也不是宝音的,是他从派出所的同事贡布斯仁家借的。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没攒够买摩托车的钱,单位保障条件也差,不仅没有经费为民警提供交通工具,甚至连警服都要民警自己出部分资金。
这回不是打气,是需要修车。
风刮得越来越大,关键是睁不开眼睛,人也站立不稳,宝音把摩托车推到一个避风处开始修理。
车胎补好后,他小心骑行了一段后,顺着风就进入了山沟。
哪里还有羊肠小道?昏暗中,宝音来来回回走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找到羊肠小路。
他彻底迷了路。
其实,在我跟随他下牧区的经历中,这茫茫戈壁草原,大晴天你可以看到草地上到处有车辙,那就是草原上没有红绿灯,都是路,跟迷宫似的。不要说在恶劣天气里,即使是好天气,生活在牧区的人也不见得不迷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那绝对是冒险和探险。
眼下的宝音正如虫子困在蜘蛛网里,到究哪里是羊肠道?
摩托车走出去一圈又原地返回了,再出去再返回。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后,他爬出了山沟,冲上了山顶。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秒钟的时间,他人和摩托车在弥漫的沙尘中向空中飞出去,人前车后,人车未分离射在山坡上。
摩托车的前轮胎压在他身上。他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发现天地更加昏暗了,先前的黄龙已经下班,黑龙来上班了。天空黑沉沉得要压下来似的,风还是呼呼刮着。
宝音真是怕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谁知道它是哪里啊?再说天黑成这样,他也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了。总之,赶紧走出去才是正事儿。
他挣扎地从摩托车车轮胎下爬出来,抖抖身子,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没伤着。
原来,摩托车上驮得褡裢子先甩出去,正好垫在他的身下,里面的书籍、报纸、杂志也起到了缓冲作用。
他扶起摩托车,发现车的前闸也失灵了。
修车的后果,不仅面临修不好的风险,还会面临浪费时间,再找不到路,天是不是就要黑了?
宝音懂得,一旦天黑下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因为,这里的昼夜温差二十度,草原深处可以达到二十五度。如果再找不到路,前面幸运捡得了一条性命,后面也得冻死。
扔下摩托车,宝音背起褡裢子往出走。
这死心眼子的傻子,到现在还不舍得把书从褡裢里扔出去,他也不想想丢了摩托车回去怎么给人家交待呀,要命时候还忘不了他的书刊。
“那时候牧区生活封闭单调,牧民们想了解外面的世界,见了书、报纸、杂志抢得。”回首往事,傻子笑眯眯地说,好像要死的不是他。
背吧,背吧,为了牧民抢,那也得好好背着。
这一回,宝音改变了行走的方向,他不再顺风,而是从风刮来的方向往前走。
其实天真得黑了,是寒冷告诉宝音,天黑了。天不但是黑了,伴随黑夜的来临,还飘起了雪花。
在草原上,一天经历四季是非常正常的,有句谚语叫早穿棉、午穿纱,怀抱火盆吃西瓜,就是对这里最真实的写照。
好在宝音是早晨从来的,身上穿着军大衣皮袄。
即使是这样,人活动着还可以保暖,一旦停下来就是要命的事儿。
好运气又一次降临,宝音在行走中惊喜地发现了一处夏羊盘,也就是牧民夏天游牧时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子。
他推开门走进去,还好,牧民临走时还放置好柴火。这也是牧区的一个互助好习惯。不管你是在夏羊盘还是不住的屋子,离开前必须放置柴火,甚至是生活的简单必须品,如锅、碗、米、面、火柴等物。
宝音当然记得姥姥的教导,身上永远带着火柴、打火机等引火之物。
他八岁那年,姥姥就叮嘱他一定要记得一件事,在牧区生活,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记得带好火柴。
因为,这一年的夏天,姥姥、妈妈和两个哥哥在夏羊盘外出放牧时,夜晚被狼群围困,幸好姥姥身上带了火柴,他们点燃干拧条才吓跑了狼群。
宝音点燃了炉灶里的柴火,拿出茶食子、肉干儿吃上。看来今夜只能是在此过夜了。
可是,夏羊盘的炕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是一盘土炕上面盖满尘土。
不要说那个时候,就是今天我们全民正在奔小康,牧区大多数人的物资也是很匮乏的。这丁点儿干柴也不可能烧热冷冻了几个月的炕。宝音只能蹲在炉火旁等待天亮。
狂风无所顾及,在草原上横扫千军如卷席。
你在寂寥的草原夜听过风声吗?
没听过,不要紧。让听过的人来告诉你。
大自然本身是一台美妙交响乐,有各种声音在和唱。
但近年来,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城市群落的形成,城市噪音饕餮了大自然的和声,上演着真实版本的三D动画电影《阿凡达》。
是夜,是时,包括现在。在乌拉特草原深处,大山深处,大自然还是这里的主人,阴晴圆缺还是由它说了算。
草原上的风有两种,小风和大风。微风是没有声音的,一旦能吹乱头发的风就是小风,这样的风就有了声音。
戈壁草原没有虫鸣,小风身型骄健,轻灵穿过草地的上空,或与石头相遇,或与沙子相亲,或者是风与风相聚。总之,小风与这些物质无意相逢,声音犹如匹马走失呼唤马群的长啸,尖锐、悠长而悲伤。
难怪在草原上,男人外出走了以后,或是去打仗,或是去放牧,或是去流浪,守在家中的女人因为寂寞,因为思念,就像吹乱人长发的风一样,把胸中之忧郁啊哈呵成一曲长调。按照中医的理论肝属木,此时音声也叫“木”音。这样的小风是直抒胸臆的,就像树木被捆绑要努力挣脱似的,是女人的风。
而另一种风则是大风,是男人的风。
大风从草原刮过,就是万马奔腾。它们调兵遣将从四面八方闪电般汇集,然后像受到指令一样或分兵出击,或集结猛攻,遇到阻挡它们的任何物质都要进行一场死打硬拚。山里的石头经不住它的砍伐而变得奇形怪状,沙子被它推移着倾刻间改变了方向,至于扎根不深的草木会连根拨起,河流、湖泊也会改变模样。
这样的风刮起来,就是“金”音,像草原上冷兵器时代发生的战场撕杀中各种武器撞击的声音。最后无论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以牺牲生命为代价。残阳如血中,声音汇聚成群狼的嚎叫,慌乱、绝望而悲怆。
五行中“金”克“木”,此时的风是击打人肝脏的。
宝音蹲在夏羊盘的是夜,草原上一夜都是刮着男人风,风的战斗已经结束,且伤亡重大,狼群正在仰天嚎叫。
宝音在这样的“金”音击打中,困饿已不是最重要的了,是怎样不被冻死,等天亮了怎样走出去。
他也是胆战心惊。虽然他从小生长在牧区,但这夜面临的局面实在危险。
首先要给自己的身体保暖。他脱下军大衣皮袄,想蜷起来把腿也给包住。
“奇怪了,看到自己身上穿的警服,一下不怕了!”就在宝音看到自己身上的警服时,勇气和信心同时上升了。
这样坐了一夜,天空变得明亮起来,风的战斗力减弱了。
宝音走出夏羊盘一看,雪停了。
他辨别了下方向,看看天空依然有云层在聚集,想到不一会儿天气肯定还会变,得赶紧走。
这样,他依然采取逆风的方向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吃点东西。
他带的茶食子不是自治区城市蒙餐厅里的果条。
我在牧民家见到了所谓的茶食子。
已经是物资发达的今天,乌拉特草原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富裕的。总有人没能力规划发展好草牧场,或者是其它原因而导致贫穷。
有一天,我进了卖石头人家的厨房。在厨房的一块剁肉的板子上放置着一个旧铝盆,盆里有一种类似我们现在的油饼儿,那就是他说的茶食子。只不过是用纯羊油炸的,白白的,有一层羊脂凝固在上面。
“炸得不行,太白了。”当时那家人对我说,“估计是碱小了面没发起来,不好意思让你吃!”
十八年前,宝音褡裢里装的茶食子估计连这个都不如。羊油遇冷就会凝固,如果面没发好,或是放置时长,那就是坚硬如铁了。
可怜的宝音,水壶里早已没水了。
他像攻打上甘岭战役的志愿军战士一样,一口茶食子就一口雪。
惊人相似的是,当年志愿军吃得炒面就上雪难以下咽,头顶有敌机轰炸,身边有敌人的枪弹;宝音吃着坚硬的羊油茶食子就上雪也难以下咽,走不出去,遇不到人,饿渴冻三大死神的子弹也时刻描准了他。
天气又变脸了,逆风行走了几个小时后,草原上的白毛风卷起积雪飞跃到天空,宝音的警棉帽子上结了霜,围脖也被雪冻住了。
这样走了十几里地,他实在走不动了,找个避风处躺下来歇会儿,想着怎么才能走出去。
你可能说宝音傻呀怎么不求救呢?
能求救那还叫困住吗?
想一想那时的通讯在牧区是什么概念,即使是现在宝音带着的三部手机,没信号时联系不到人也是常事儿。
求救的事儿是根本没可能的。唯一的可能是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还有长生天赐给的好运气!
宝音想到找到有羊粪的地方就离羊场不会远了,找到羊场就顶如找到了牧户。
他爬起来往西北方向走,翻过几座大山后,进入了沙河漕,在沙河漕里大致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是看不见路。他只能原路返回了。
时间大概又过去了四五个小时,此时的他真是人困马乏,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
事实上,此时他人已经是被困住的第二天下午四五点了,再出不去,天又要黑了。
他躲在一块石头背后喘口气。此时,风小了,可浮尘遮住视线看不清前方。
大约休息了十几分钟后,隐隐约约眼前出现的几棵沙地榆树让他惊喜不已。有树的地方就会有水,有水的地方离人家就不会远。
他爬起来,朝有树的西南方向走。走着走着,远处有一个人出现了。他想喊,可是嗓子发咸发干早已发不出声儿来了。
幸运的是那个人也发现了他,朝宝音走过来。
这个人叫苗满林,当他见到宝音后,赶紧给他解开围脖,捧上地上的雪擦脸、擦手,背上宝音的褡裢拽上他往前走。
宝音的判断是对的,不到一里地,苗满林的家到了。苗满林和他媳妇儿把宝音扶上炕,他媳妇儿打来一盆子冷水,扒下他的鞋子。
“她把我的鞋在冷水里泡呢。”听听这傻子对我说的,都翻译不出鞋和脚了。
“是泡脚怕冻伤吧?”我纠正。他“嗯”了一声,有点羞。
斯琴格日乐说宝音有的时候根本译不出名词。有一次他让妻子帮他给人买桔子。他说买那个带黄色皮的,斯琴格日乐问他,是香蕉?他说,不是。那是梨?不是,那是什么?
人家宝音说,就是那个黄色的皮,能挤出水的。
斯琴格日乐问他:“桔子?”猜对了。
几个小时前还当是志愿军战士吃雪呢,此时的宝音双脚泡在冰水里,刺骨的疼痛钻入心里。
好在命在,一切在。他已经安全了。
热腾腾的加了黄油的茶水端上来,苗满林脱掉宝音身上的军大衣皮袄,露出了警服,才知道他是个警察。
在苗满林家住了一夜后,早晨天晴了。
苗满林是当地有名的马馆儿,熟悉路,根据宝音的描述,他和宝音骑上马进去找到摩托车,然后又帮他修了车,骑马送了一程,直到他上了路。此次经历,宝音从来没和姥姥、妈妈说过。
而另一次生死考验发生在二00四年。
那时,杨建军是潮格温都尔派出所的所长,现在他是乌盖派出所的民警,他说宝音那一次差点要了命。
深秋的一天,潮格温都尔派出所接到报警,乌兰敖包嘎查牧民呼日查的羊群里的羊被毒死七八只。接警后,宝音的摩托车飞驰上了油路。
杨建军也在牧区。他说,当时的道路也不像现在,哪儿跟哪儿都不通路,牧户每家都有很远的路程。他们下牧区走羊肠小路也要三四个小时,有的地方摩托车进不去,要步行。民警下去时都要背上干粮和菜,有时一走一个星期,吃住都在牧民家里。牧民上午要放牧,去了也找不见人,就得中午去,夜里去,条件很艰苦。
那天,他也在正在嘎查书记的家里,这里离毒死羊群的牧户家还有几十里地儿。他和宝音在这儿碰上了,宝音前脚走,他在后面走。前后大概就差了不到十分钟。
天已经黑下来了,牧户家都上了灯。
杨建军走了约两里地后,怎么也看不到宝音摩托车的后灯。再往前走,还是不见车灯光。“哎呀,不对,他怎也不会这么快哇?”杨建军的心里犯了嘀咕。
“不对,不能这么快,赶紧往回返!”他和身边的教导员杨永杰说:“是不是出事儿啦?”他们掉转车头往回返。
就在他们返出去一里地的时候,一团微弱的光线从土崖下穿上来。
他们照着光亮的方向把车开过去。在一条近两米深的排洪沟里,找到了宝音和他的摩托车。宝音躺在地上,摩托车压在他身上,车灯正发出亮光。
“宝音!宝音!”所长与教导员一声声呼喊,宝音都没有动静。
两人一起搬开摩托车,把宝音扶上缓坡,头朝上好让他呼吸顺畅。赶紧打电话叫人。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嘎查来了辆车。他们几个人把宝音抱上车往杭锦后旗医院送。
“宝音!”“宝音!”随着大家的声声呼唤,宝音终于醒过来了,他的意识依然模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剧烈的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
“到了医院才发现摩托车摔下去时曾起过火,压在他身上,他的衣服被火烧了,连着烧坏的衣服,他肚皮上的肉也被烧伤了。”杨建军说烧伤还不是可怕的,在他们扶起宝音时,发现在他的身子下是一块巨石,幸亏头没撞上去。
“命真大了!”杨建军感叹。
他说,在牧区出警面临车祸是常有的事。有一年,他和杨永杰从东升庙出来回派出所,开着二0二0警车,碰上牧民的三辆送绒毛的车逆行,为了躲避点了刹车,结果他们的车侧翻了。
到了冬天那就更难了。那仁宝力格派出所的民警苏永强,冬天下牧区,走在半道上天下起了雪,路被雪填平了,他的车一下子掉进去了。“他从车里爬出来找人,就七八分钟的时间,手被冻得变形了。到现在,他两只手的颜色也不一样,残废了。”
“宝音那回能保住命也是幸运。”杨建军说,宝音在杭后住院不一个星期就跑出来了,回家让媳妇儿输点液,吃点蒙药。
“幸亏他们发现的及时,我被救了,不然也很危险”。宝音说自己也不像是说自己。
在家也没呆几天后,他返回了派出所,修理好摩托车又出发了。
因为,再大的困难和危险,都阻止不了他下牧区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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