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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音查嘎达(三)

来源:网投 作者:贺美兰

还真不是“马拉戈壁”。

宝音说他得回趟家。

回家?我就纳闷了,不是当地公安局要他配合我采写吗?再说他家在五十公里之外的巴音宝力格镇,莫非他又要放我白鸽?

“不是现在的家,是以前的家。”正在疑惑间,宝音对我说。

这样的话你听不懂就算是听懂吧。宝音全家讲蒙语,这里百分之八十的牧民是蒙古族,即使是汉族,人家也是小时候吃着蒙饭,念着蒙书长大的。宝音在1998年从警之前,连汉语都听不懂,更不要说汉字是怎么写的了。

那么,当你听到“这个那个”的指示词汇时,就当是听懂了。跟着感觉走吧,跨上他的摩托车,看他去到哪里。

不远。摩托车驶出不到五分钟,我们拐进一个特别狭窄的胡同,宝音打院门经直走进去,我尾随其后。

我想,人家这个地方的社会治安就是好,门也不用上锁,像我小时候在农村,出门时只要把大门闩一下,防住牲口进不去就行了,至于防人是谁也不想的。

宝音一进门,冲着院子西边的野草奔过去,弯腰拨下两把灰菜扔在地里。

这个院子很宽阔,东西足有一百米,一条石板路把院子分割成两个区域,一边的空地堆放些杂物,一边是扰着葱和种着土豆,它们正绿油油地茁壮成长着。

这宝音,业余时间还来个“农夫山泉有点田”。四十三岁的公安一级英雄模范,外表虽然看起来像六十岁的老牧民,内心还是青春活力颇有点儿调调。

谁说人家忙得顾不上家?这不,人家在地里撒上羊粪珠珠,还给家人提供无公害蔬菜呢。

掀起门帘,我们进了屋子。说实话,屋子的地面真是乱。里屋的门敞着,一个年岁大的老头儿靠着被窝坐在床上。

这就是宝音说的以前的家?还是说的他“后弟弟”的家?

你知道后弟弟是什么意思吗?告诉你后弟弟也是亲弟弟,只不过是排行在最后的弟弟。

这就是蒙语翻译成汉语的结果。

这两天和宝音搞翻译,宝音要把蒙语译成当地方言,我把它还原成一个句子,再连贯成一段情景,然后再问宝音是不是这个意思,宝音“嗯”一声,大致就翻译对了。如果不“嗯”,就得重新揣摩。

比如宝音管人骑马摔下来腿骨折叫“一圪蛋跌下来腿歪了”,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叫钢铁是怎样成炼的,管从学校毕业叫毕业了学校,更听不懂的是他管红枣叫忽囵洞。当然,我用汉语读出来的“赛因查嘎达”也是这样的结果。我们就像玩游戏一样,同样是内蒙古人,却不得不在两种语境中艰难行走。

真得特别佩服以前那些采访过他的各路媒体人,他们是怎样做到的?

因为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如果你是汉族不会蒙语,就很难全面理解主人公故事的来龙去脉,如果你是蒙古族也要把蒙语翻译成汉语传播,那么来个蒙汉兼通的人,也要懂得巴彦淖尔方言,还必须了知公安工作。

语言真是沟通的最大障碍,语言不同语境就不同,明明中国的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意境很美,它美在一个动词“鸣”字上,可是翻译成英语,句子却变成了“有两只黄色的鸟儿在树上唱歌”。你看看,难怪来这儿的导演、剧作家几度搁浅呢。

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的箭。

好在我能听懂巴彦淖尔方言,又是一位有着二十七年警龄的老警察,既是公安工作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警察最大的特点是从来不缺乏勇气,用当地话叫“愣”。那就只能是“愣”着霸王硬上弓吧!

眼前的老头儿看上去足有七十多岁了,说啥也不像宝音的后弟弟呀?

“这是你弟弟?”想着,话就从嘴边溜出来了。

“不是,是孤寡老人。”宝音被我的问话搞笑了。

“孤寡老人?哪位?”莫非他把“马拉戈壁”接到家里了?

宝音说,这个人叫朝鲁门,以前是修水利的,后来没了工作,后来成为三无人员流浪到这儿了。

在这儿修水利?以前是哪个以前?按照宝音的修辞方式,此这儿也许就是彼这儿。

据资料记载,巴彦淖尔水资源丰富,黄河流经磴口县、杭锦后旗、临河区、五原县、乌拉特前旗,境内全长345千米,河套灌区建有以三盛公黄河水利枢纽工程为主体的完整的引黄灌溉系统,和以总排干沟及红圪卜扬水站为骨干的排水系统,引黄灌溉面积达57.4万公顷。境内大小湖泊300多个,面积约47千公顷,多数分布于河套灌区,其中位于后套平原的乌梁素海面积3万公顷,蓄水量20993万立方米,以盛产黄河鲤鱼和芦苇著称。

在我的印记中,巴彦淖尔自古就有修水利的历史。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播出过大型纪录片《河套长烟》讲述了此地的历史文化,有一集专门介绍了修水利,有民国到新中国的当地修水利影像纪录。

可是不管乌拉特后旗行政区划怎样变化,这茫茫戈壁草原,到处有黄河灌区的存在。所以,宝音讲得老人在这儿修水利,大概是在离此地几十公里的磴口吧?因为那里有三盛公黄河水利枢纽工程,现在不仅还造福万千百姓,也是巴彦淖尔的名胜风景。

磴口也好,乌拉特后旗也好,总之那是以前的以前。而现在老人流浪到此,就在宝音的床上坐着呢。

“找我办户口呢,啥也没有。不过总算是办下来了,低保也吃上了”。宝音说朝鲁门没亲没靠,没地方去,只好在他以前的家先安顿下来。

宝音和老人像父子俩在说话,从一进门看到老人的脸,我就断定他是一句汉话都不会讲的蒙古人。果然,我又被抛在无声世界里只能看表情了。他给了老人一张纸,老人熟练地从床上的盒子里捻上烟丝,卷成烟卷儿抽起来,然后对着我哇拉哇拉地讲话。

宝音的脸腾地红了。他本来有白种人血统,脸一红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像个女孩子似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子一样呆着看他俩。宝音翻译老人说烟叶子四十多块钱一斤宝音买的,好,夸奖他呢。

噢,原来如此,宝音脸红是被朝鲁门夸奖羞了。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老人的腿有点跛,朝鲁门比划他“来”时就摔过腿歪了,让宝音媳妇儿斯琴格日乐看过了,现在好多了。

“来”这个表达方向的汉字,在汉语中它表达的是面朝着我们身体的方向,但在蒙语翻译成汉语时,“来”、“去”、“回”、“到”都是一件事儿。比如宝音没回家过年,人家叫没来,没去哪里办事,人家也叫没来。如此如此。

所以,既然老人来了也找他了,就得管着。宝音媳妇儿斯琴格日乐在旗蒙医院上班,是儿科大夫,但宝音不管你儿科啥科,只要是有病的牧民,就给她领去,至于再到哪个科室找谁看病拿药,那是她的事儿。

出了宝音以前家的门,往前走一排,到了宝音“后弟弟”的院子。这个院子和前面的院子格局一样,门也没上锁,宝音一推门就开了。

一个胖老头儿迎了出来,漆黑的染发并没能遮盖住新生长出的白发。

难道这是宝音的后弟弟?他后弟弟面容比他还要苍老?

因为,在戈壁草原上,长年与风沙日光为伴,人的面容和实际年龄是很难相符合的。

“这也是个孤寡老人,叫张树义”。宝音说,他以前在这儿修路的,甘肃人,他媳妇坐班车回家路上给冻死了,流浪来的。

又是以前,哪个以前?

估计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来这儿修路的,具体在哪里修,也和修水利的蒙古人朝鲁门一样搞不清楚了。

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也是生存流浪的痕迹。就像是沙子、野草被风刮着,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人的命运亦如此。

原来,甘肃老汉张树义也是个三无人员,找宝音办户口时他们认识的。因为没地方去,又不符合当地的相关政策法规,好多事情办理还需要时间去寻找,宝音先把他安置在弟弟家。

据讲张树义的媳妇在以前坐班车回家,因为没钱买车票被赶下车来冻死了,当时是赔五百块钱了了,但是现在他一想媳妇儿伤心就要上访。

其实以前的事是很以前了。大抵像童话的开篇,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一样。可是人不是这样,伤疤好了,一遇阴雨天气就会发作疼痒。事儿本来也不是宝音的事儿,但任何遗留问题它终归是个问题,总得有人来管,直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让它清零。

宝音有句话,都会好的,慢慢会好起来的。可慢慢就是一个付出努力的过程,甚至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张树义身体好,宝音每天自掏腰包给他十五块钱,让他和朝鲁门做饭吃。这样,两个老汉,一个蒙族,一个汉族,在宝音的安排下一块搭伙过上了。

宝音说,他们岁数大了在一起钟免得孤单乱跑,容易出事。

“马拉戈壁”还不知在哪里,这里又冒出两位。真不知道宝音有几个干爹、几个干妈和几个干子女或者是其他干亲戚?

想想宝音这弱小的身躯,区区的工薪收入,作为人家女人的丈夫,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作为七十多岁老母亲的儿子,他是怎样扛起各种重担的呢?他妻子因为得不到男人的呵护,子女得不到父亲的宠爱,有着怎样的怨恨?

甘肃老汉张树义早被操磨成地道的牧民形象,但总算讲汉语。今天看来他心情不错,和朝鲁门两人吃油泼面。

“他想吃甚我给他做甚,你看这面还赖呢?”他自得地指着刚做好的面说。确实不赖,雪白的面条油汪汪的,上面还有翠绿的葱花儿。

原来,一级英模当农夫不是给妻子儿女提供无公害蔬菜,是种给这俩老汉吃的。

张树义兴致正浓,拉出洗衣机要给朝鲁门洗衣服。宝音把浇地的水管子放在桶里,跟老张说,你把水放桶里晒一晒再洗。老张乐呵呵答应了。

出门的时候,朝鲁门拄着个棍子,怀抱衣服来吃饭洗衣了。见了大家,俩老汉有说有笑。原来,张树义比我这内蒙人还强,人家能听得懂蒙语。

自始自终,我也没见宝音的后弟弟在哪里。倒是从门后碰到一位大哥,怀抱小孙子喊宝音呢。

这位大哥是宝音以前的邻居,名字叫李福生,听说我是来采写宝音的,就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呢?可好人呢!”然后还夸奖我,你大老远的跑来写宝音,也要表扬,要给你单位写表扬信。

我激动得一塌糊涂。

看看宝音兄弟在这里的表现吧,他可真给我们公安工作和警察战友长脸了,我跟着也沾了光,心里美滋滋地。

俩老汉吃上了,我们也返回派出所吃午饭。饭桌上有糖拌西红柿、炖羊肉、酸黄瓜和米饭。

这样丰盛饭菜是哈斯宝力格教导员特意安排过大师傅的,他们还安顿大师傅要把西红柿的皮用开水炝掉。

想一想,这里不生产蔬菜,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到这里需要时间,西红柿为了安全抵达本身就不能成熟,扒掉皮是何等之难。可见,他们用情之深。

宝音从选树到成为一级英雄模范到现在,此期间各路媒体纷至沓来,各级组织调研了解,当地公安机关,特别是潮格温都尔派出所的接待任务是极其繁重的。他们本来警力有限,还要为典型选树付出劳动。而这样重复性的打扰,在他们身上却没有看到任何烦燥、敷衍和嫉妒,而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与细致。

这就是集体荣誉的力量,是真挚的战友情意,也是辽阔的草原胸怀。

午饭后我没联系到宝音,一直到下午下班时他来了,中午接到报警,哈日朝鲁嘎查的王喜说牧民巴图正用铲车把他家的羊圈往倒推呢。

宝音、李勇、嘎拉图三人没能休息,来回驱车八十多公里出警,现在总算平息了。

这里的八十公里不是城市平坦的柏油路。几天后,当我跨上宝音的摩托车跟随他下牧区,才知道了路的意义。

宝音灰头土脸地坐在办公桌前,墙壁上是两幅书法作品,写着“人民公仆”和“草原卫士”大字,不知道是谁赠予的。而窗台上种着三盆花,叶子半黄不绿地正在与干土抗争活命呢。

他明天一大早就要坐班车到旗里开党建工作会,作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巴彦淖尔党代表,宝日布嘎查党建工作的带头人,党务工作义不容辞。

而晚上,他要整理刻录一天的案件材料上传,还要撰写整理当地推送他为全国道德模范的材料,共两份四千字。

看他疲惫不堪,想一想这些活干完起码得凌晨三四点钟,反正也采访不了,不如替他写材料分忧。

宝音一听我替他写材料,立马就精神起来,笑容溢在他的脸上,明亮的眼睛在乱蓬蓬的金发下越发显得很孩子气。

对我而言写材料本不是问题,但打字才是难的。可宝音却对打汉字和电脑很在行。真不敢相信他那结结巴巴的汉语讲述,用电脑敲打起汉语拚音来却是那么娴熟。

晚上九点多,我们愉快合作写材料的工作结束。宝音执意送我回宾馆,考虑到他还有一堆没完成的工作,我说想自己走走,起身告别。

夜色真美。

白天的炽热已渐渐散去,夜晚相当清凉。

卖石头的老阿妈和一位卖红色文化书籍的西北汉子还在摆滩儿。有三五个人在灯光下挑选东西,一位大哥选了本毛泽东语录,说他是当过兵的,年轻时每天早晨要背,现在拿回去再背一背。

天空有一轮圆月,金黄金黄的。

城市的喧嚣退去后,行走在这个整条街也看不到十个人的地方,生活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美国声音生态学家、作家戈登.汉普顿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这本书中,描述了位于美国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霍河雨林的方寸之地,可能也找不到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因为,头顶不时掠过的飞机增加了噪音的分贝。

但在这里,进入晚上十一点,真是万籁俱静。

而自然的寂静并不能阻止时代车轮的快速奔驰。

是啊,中华民族实现中国梦必须与时间赛跑,十三五蓝图实现也必须与时间赛跑。

因为,一个国家,当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主题时,当周边环境有利于我们安定发展时,我们必须牢牢把握住这样的战略机遇期。

因为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必须撸起袖子加油干。

但是,在奔跑中,我们又不得不面对战略机遇期的另一面矛盾凸显期,各种利益分配、各种风险冲突等等交相构织。在稳定成为改革和发展的前提时,国家安全、政治稳定、社会稳定,这些重大使命责无旁贷地落在人民警察的肩上。

因为,在通往美好的路上,终归有人要站立潮头,面对困难,迎接挑战。

宝音就是这样的基层警察,他们面对这样那样的问题时,可以说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负重前行。

因为他们相信未来是美好的,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没时间看月亮,也没有时间过多地去思考,而是要时刻迈开脚步,因为“做”才是最好的落实。零点之前,派出所的灯光肯定明亮,他们得把各种事务处理完毕。

不管今夜多晚入眠,明天早晨六点钟,宝音必须赶往车站坐上开往巴音宝力格的第一列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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