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查嘎达(二)
其实,一开始我就被宝音放白鸽了。
这个所的民警加协警共有八人,所长柴永强在井冈山学习,副所长胡国庆在旗局办理刑事案件,教导员哈斯宝力格已经值班一周,本来要休息两天回巴音宝力格接替妻子接送小孩儿,但因为我的到来,继续工作接替本周值班的宝音陪我采写;四位协警,图娅是不到两岁孩子的妈妈,管理户籍,另外三位是李勇、嘎拉图和云龙,他们也是一到两岁孩子的父亲。他们八个人说是两班倒,但忙起来两星期也休整不上一天。
看来,哈斯宝力格并没能替下宝音。早上宝音告诉我他有事,让我等他一等。
我在派出所的食堂里喝过面,和做饭的阿姨闲聊。可是等了两等也没见宝音来。莫非他又被什么“重大的”事给纠扯住了?
记得去年为了配合全国社会治安防控体系建设现场会在内蒙古的召开,我们邀请了央视的记者来潮格温都尔拍摄,人家央视记者也是时间金贵。早晨光线较好时,我们约好宝音去正要出发,他接了一个电话,说等一等。
可是一等再等,宝音也没来。
我们顺着他摩托车的方向寻去,在一户人家门口找到了他人,他正在和一位衣衫肮脏的大爷说蒙话呢。
见我们到来,宝音腼腆一笑,告别老头儿要走。就在宝音跨上摩托车时,老头儿一拳打在宝音肩上:“马拉戈壁!”他喊道。宝音二话没说笑嘻嘻地跟着我们走了。
事后回到单位,我把此事讲给大家听,大家问:什么意思,蒙语怎么翻译?当我告诉他们这是汉语不用翻译时,大家乐得前俯后仰。
你猜,马拉戈壁是什么意思?
猜不到?那就告诉你,就是妈那个B,骂人呢!
后来,我从当地人嘴里得知,老头名叫呼热勒陶高,是个“坏人”,孤独一人,脾气暴躁古怪,和所有人合不来就闹争。
但人们又说宝音是他的干儿子,我真不知道宝音为什么要找这么个干爹。
那么,宝音今天是不是又被他这干爹给纠缠住了呢?
等不到,打电话也没用。这宝音的性格也是,只要是有警务,只要是牧民来找,就是旗长来了也会让你等一等的。
不如先到派出所对面的供销社去买块肥皂,在那里等他的电话吧。
走出派出所的门,过了马路就是他们这儿最大的商铺了。商铺之所以叫它供销社,是因为上个世纪计划经济的痕迹依然存在,门楣上还有“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字样。这样的房屋年轻人只能在电影中见到,现实生活中已很难找到。
商铺里陈列的商品是大城市卖不出去的东西,布满灰尘 。和两年前相比较,显得更加冷清。大概是随着国家经济政策的调整,去产能使这里的矿业关门,流动人口大为减少,商铺也少人问津。在这里,风沙帽、胶鞋和褡裢是一大特色。
风沙帽是牧民用各色花布制作的,可以把头全部包裹起来,有两根结实的带子,系好了风就不会把它卷跑,女人们放牧外出全依靠它;胶鞋利于沙窝子和山区行走;褡裢更是牧民骑摩托车运货的好东西。三样东西,离开这里估计很难看到。
在一个卖花布的铺面前,我问一位胖胖的女老板:“认识宝音不?”
“派出所的宝音?认识了哇。这里谁不认得他?可好人呢,没嘴言(不爱说话),实实在在给人做事了。那个阿拉腾花,火桶满了喊‘宝音,宝音’,宝音就笑眯忽楚(笑眯眯)地帮她倒火桶,喊宝音就跟喊她家儿呀是的。”女人说着方言收不住闸门,讲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和故事,但都是蒙名,我没能记住。
总之,宝音,可好人呢。宝音,不单单是给“马拉戈壁”当干儿,好像还给这个叫花日的女人当干儿子呢。
转了一圈也没听见好人宝音的电话。
上午九点多,万里无云的大蓝天上,火红的太阳正热情播撒戈壁草原,热量从地面与天空开始汇合。
街上的行人聊聊可数,两位卖石头年轻点的女人头和脸全包裹起来了,只有一位老阿妈不惧烈日,扬着黑黑的笑脸张罗着买卖。
我走过去,看她的滩子上摆满了形状奇特的戈壁石头,猜想这就是所谓的沙漠奇石吧。
这里有一个玛瑙湖盛产各种玛瑙石,也不知道湖是什么时代形成的,是什么时间被人们发现挖出来变钱的。据说南来北往的人都来这儿捡石头,现在资源已近枯竭。
老阿妈一眼就能认出我是外地人,她操着生硬的汉话对我说:“石头,我们这儿产的!玛瑙湖的!”
我实在看不懂这些相貌奇怪的石头怎么会变成钱,可是老阿妈说可值钱了,是好东西。
“这个红玛瑙,那个是玉”她热情地为我介绍,还有一种奇怪的石头,她管它叫沙漠漆。
老阿妈那沧桑的脸上溢着微笑,一说话,洁白的牙齿和黝黑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
眼前的老阿妈是不是和宝音的儿时一样,早年也住在沙窝子里呢?那时她也是骑着骆驼去放牧、去打柴、去驮水,把真正的玛瑙石搬运回来当了蒙古包的基石,或是垒了羊圈的墙为牛羊阻挡风沙?
可当时谁又能知道它是些玛瑙石值钱呢。那时候只要有人走进蒙古包,就可以在那儿休息、喝茶、吃东西,甚至住下来。
现在,那些与风沙为伴,与野兽为伴的日子已经远去了,牧民们也开始奔小康了。国家的禁牧保护生态政策,使很多的人拿到政策补偿,他们中一部分有头脑的人留守草原,大力规划生态建设,种树种草盖蒙古包,做生态旅游;一部分人则拿着国家给的钱,躺在草地上,买上烧酒喝上等着国家精准扶贫呢。
时代的快速发展总是让人们迈开分裂的双腿。
相信眼前的老阿妈一定是前者,她是有头脑且勤劳致富的人,也相信即使过去在沙窝子里,不管她养育多少儿女,都能凭借自己的勇气、智慧和实干,让她儿女有饭吃、有袍子穿,甚至有书读。而现在,她走出沙窝子,让子女开上汽车拉上捡来的、挖来的、弄来的石头卖钱奔小康。
对于这样的老阿妈,我的内心充满敬意。
如果你一直生活在大都市,当你听着悠扬的马头琴声,陶醉于“风从草原刮过,留下多少传说”,或是“鸿雁向南飞,今夜不醉不归”,或是遥想那首古老的诗歌“天似穹庐,笼盖原野,风吹草低见牛羊”时,你的眼前就是辽阔的草原,蓝天白云,河流弯曲、鸿雁南飞的美景。
如果你是艺术家,这里就是天堂。难怪内蒙古走出的歌唱家腾格尔创作出享誉世界的歌曲《天堂》,来赞美草原,赞美家乡。
但是,当艺术变为生存,大自然的另一面就是实实在在的残酷。这里少雨干旱,还是发展风能的好地方。风一旦刮起来,多数的时候是天地不分,沙尘蔽日,有时候把蒙古包都能埋了,牛羊丢失是常事,寒冷的天气也会冻死人。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大家只有凭着勇气、耐力、智慧和团结才可能活下去。
可以说在这复杂的情感中,我对于草原民族充满由衷的敬意。为了表达敬意,就必须买老阿妈几块奇石,给南方的朋友作礼物。价钱自然公道。开心的是这里居然有快递。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如同万花筒一样,如同穿越一样。
不管是国际大都市上海,还是草原边陲小镇,中国的超级工程铁路与公路网,中国的特色互联网经济,都能将有形用无形联结在一起。只要等些时日,这些戈壁精灵就能走进大上海的高层建筑里,放置在朋友喜欢的地方,被真诚地赞美一番。
接下来,当上海人仰望高楼大夏时,也能低头欣赏奇石,感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老阿妈在戈壁草原寻找玛瑙石时,也能回家开心与儿女喝奶茶。
大概这就是生活的美妙之处,是天地给予每个生命的恩赐。
“你来这儿做什么来啦?”老阿妈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来找宝音,您认识吧?”
“派出所的宝音?认识,认识。我们这儿的人都认得呢。”老阿妈边说边问:“昨天,宝音摩托车上驮的就是你?”
“是啊,是啊。”看来作为一个外地人,只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就能被群众雪亮的眼睛认出来。
“怎么样,宝音?”我明知故问。
“好人!好人!”“赛因查嘎达!””老阿妈竖起大姆指。
在这片草原上,他们用蒙语称警察为“查嘎达”,老阿妈生硬汉语表达的“好人”就“赛因”。“赛因查嘎达”即好警察。
正在讨论“赛因查嘎达”呢,赛因查嘎达就来了。
宝音不知从哪里穿出来的,摩托车停在我身边。见我手里的石头,他问我:你买了?我点头。
老阿妈见了笑嘻嘻地喊:“宝音!宝音!”接下来,他们用蒙语交谈甚欢,而我则成了聋子。
离开老阿妈,我问宝音我买的东西便宜还是贵,宝音只是笑着没作回答。很多时候,他那腼腆一笑就是回答。
也许在宝音的眼里,老阿妈是本地人,我是熟人,用他们当地的话叫做都惯惯儿的,手心手背一样,该怎么去运算呢?
在草原上,运算清楚本身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和生命无关,没什么要紧的事。
管它呢,石头不长腿但终归会去到南方。好不容易逮着宝音,赶紧采访。
但是,宝音的电话又响了。
莫非又是“马拉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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