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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利比里亚维和的日子(十六)

来源:作 者 作者:李小飞

失眠者

(一)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一百只羊……五百只羊……一千只羊……九千只羊……”烦恼,还是睡不着!

这不是第一天失眠,已经连续好一段时间了。他的失眠来自于身体的疼痛难忍。

此时正值利比里亚的雨季,在这个号称“非洲雨都”的地方,没有国内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只有旱季和雨季两个季节。“旱季晒死,雨季涝死”,这是失眠者A来到任务区维和半年后的总结。旱季的时候,每天艳阳高照,室外地表温度每天几乎都保持在50°以上,失眠者A和队员们都在期望雨季的到来。但是,一旦雨季来了,失眠者A又马上叫苦不迭。怎么形容这里的雨季呢?队员们经常开玩笑,说:“也不是每天都下雨啦,一星期才下两场而已。一场3天,一场4天。”

连绵的雨季就像是漏水的水龙头,滴答滴答的,似乎不把自来水厂的水漏完不能作罢。雨季确实带来了凉爽的天气。前几天给家里人打电话,妻子在电话里抱怨了半天,说杭州的天气热得像鬼一样,出门五分钟,流汗两小时。这里呢?自从雨季来了后,每天都是保持在24°到30°左右的气温,舒服得一塌糊涂。可惜就是雨季给曾经留在身上的伤痛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全身关节在连绵的雨季中风湿发作,就像缺少了润滑油的机械,嘎吱嘎吱地转动得非常吃力。

比如现在,平躺在床上,腰部就一阵接一阵抽搐性的疼痛。

腰伤是当边防警察十多年留下来的慢性伤,腰肌劳损。不知道是不是每名边防警察都会有这种伤,起码在他认识的里面,几乎都有。边防警察这个活不轻松,站着要能说,坐着要能写,跑起来得赛得过小偷,蹲点守候时比得上狙击手。每天别人的时间是24小时,当个边防警察的时间可能得是48小时。且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办不完的案件,抓不完的犯罪嫌疑人。

以为这次出国参加维和能顺带着保养一下身体,谁知道不仅要用脑力,还得用体力。白天在新营区工地上搬运国内过来的维和物资,晚上别人休息了还要加班写材料,三个月折腾下来,腰肌劳损这个老毛病马上就犯了。旱季还好,白天虽然很热,但是太阳晒在腰上比较舒服;雨季就惨了,不管是坐是躺,都是阵阵剧痛。腰肌劳损不像其他的伤,猛的一下子过去了,而是必须得时时刻刻绷紧着腰,一个不小心放松,就像针扎的一样疼痛起来。

腰肌劳损给生活带来了很大不便,体力活是肯定不能做了,基本的训练参加起来也很吃力,就连洗个澡、上个厕所都成了问题——腰弯不下去,只能保持着上身挺直,慢慢地往下蹲。有次在上厕所的时候门没关,一个队员看到了这个难堪的姿势,笑着调侃他说:“嗨,哥们,基本功练得好啊,蹲坑还站军姿呢?”队员的调侃让他老脸一热,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下,瞬间一阵刺痛从尾椎上升上来,拉了一半的大便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看来平躺着是很难睡着了,失眠者A于是翻了个身。没想到这一翻,腰倒是舒服了,膝盖又开始疼痛起来。

膝盖是个新伤,是在进行物资搬运的时候落下来的。那时候,从格林维尔营区过来了60多个集装箱、国内过来了18个集装箱,物资多达30多万件。蒙罗维亚自由港的叉车把集装箱装卸到营区后,里面的物资得搬运到军用帐篷里,都要靠人力。于是,每天只有这么几个动作:蹲下、起立,蹲下、放置,蹲下、整理,每日膝盖弯曲的数量比以前在健身房骑动感单车几个小时还多。健身教练说过,动感单车每星期不宜超过两次,每次不宜超过一小时,如果多了,容易对膝盖的半月板造成伤害。而前期由于每天不间断地搬运东西需要反复蹲下使用膝盖,失眠者A已经明显感觉到膝盖开始疼痛。休息又得不到保障,所以这个小伤就这么落下来了。等到雨季来临的时候,感觉就像得了风湿一样,一下雨就疼。

同时感觉到疼痛的还有牙齿。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可真要命。以前在国内,没有多少深刻的感觉。因为就医方便啊!只要身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二话不说就往医院走。单位附近有全省最好的医院,不需要自己操心,专业的医生会给出最好的建议,只需要把医疗保障卡刷一刷就好了。到了维和任务区后,才知道这里真的是啥病都不能得,因为药品在这里是所有资源中最严重匮乏的。

就拿牙疼来说,除了止痛片,真的找不到什么药了。

牙疼可能是上火引起的。上火的原因在于长期吃不上绿色的蔬菜。出发前知道了维和任务区绿色蔬菜缺乏,却不曾想缺乏到这个程度:已经半年了,唯一一次吃上新鲜蔬菜是大使馆送来慰问的一次,每人分了几筷子。没有蔬菜,其他的瓜果豆也不多,联合国供应的,印象中就只有洋葱土豆胡萝卜。这些菜厨师就算变着花样做,吃多了也会腻。所以队里经常会发老干妈辣酱。这个别说,老干妈辣酱还是比较下饭的,虽说没有营养,至少确保了在大热的天气里能吃得下饭,保持住了身体所需的基本营养。可是有一点不好的是,老干妈吃多了容易上火,上火了牙齿就疼。与腰疼不一样,牙疼没法舒缓。腰肌劳损可能是因为睡姿不好,稍作调整还能舒服一些,牙疼起来都不知道要把牙齿放到什么地方去好。脑子里最大的想法就是想用力咬铁架床,或者把牙齿拔了——可惜都做不到。牙疼还引起了脑袋疼,只要牙根一个抽搐,连着大脑的那根神经也跟着一阵抽搐,在这个漆黑的晚上,随着雨点打落在集装箱屋顶的声音,一唱一和的,让他无法入睡。

失眠者A在黑暗中打开手机看看,已经是当地时间的凌晨三点了,痛苦还在继续,看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入睡了。即便入睡,第二天早上六点还是要起床的。这是他无数个痛苦夜晚中的普通一个而已。

(二)

失眠者A手机的亮光刺激到了失眠者B。于是失眠者B知道,晚上不能入睡的不止他一人了。在这个集装箱板房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住着6名防暴队员,每个人蜗居一角,属于自己私密空间的只有一张床。真的,只有一张床。

现在,躺在自己床上的失眠者B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头顶的蚊帐,似乎要从中发现什么秘密一样。可惜在黑暗中蚊帐的顶端只是白色一片,并没有梵高的《星月夜》那样多姿多彩。

失眠者B从三个小时前就开始盯着那片白色的蚊帐了,他以为眼睛看得累了,自然能够入睡。然而并没有。那片白色的蚊帐让他的脑海中一直跳动着一张白色的A4纸,这是他最期待也是最害怕的物品之一。

失眠者B是防暴队里的笔杆子,每天负责撰写防暴队的各种资料,例如领导讲话稿、日报、周报、月报、总结、计划……等等等等。他的文字功底很好,领导很赏识,队员也很信任,不管是内宣外宣,不管是文稿还是电子文档,只要和文字搭上边的,找他基本没错。有一段时间,他为自己有这个特长沾沾自喜,每逢看到领导在讲台上读着自己写出来的稿子、每逢看到国内首长在专报上的批示、每逢看到各种报刊杂志刊发出来自己给队员创作的文章,他都有一种成就感。他觉得这是他参加维和的最大贡献。

可是慢慢的,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他的写作任务也开始越来越多。防暴队进驻新营区后,营建工作基本结束,开始转入外联和训练任务中,领导需要对外交流的机会多了,外国政要到营区视察走访的次数频繁了,每次都得帮领导准备好讲话稿。在国外维和可跟国内不一样,他知道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代表个人,说小点是代表中国维和警察,说大点是代表了中国的形象,在国外言论自由的环境下,可能一个疏忽就会被外国媒体打上标签,影响了中国的国际形象。这个责任可是担当不起的。所以他得反反复复、字斟句酌地考虑好领导讲话稿的内容,而且要保证领导的讲话要照着稿子念。最怕的是一时脱口出来的语言被外国媒体歪曲了。国内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因为毕竟是离开祖国万里之遥来维和,在任务区通信不是非常发达的情况下,基本这边的工作、学习、生活情况就靠着他每天的报告来让国内知悉了。这种报告非常耗时、耗力,本来是平平凡凡的一天,放在国内的时候,可能就是简单的三两句话。但在这里不行。工作的进度、任务区的社情民意、队员的思想动态、学习生活情况等等,都需要通过他非常详细的描述让国内掌握实际情况,为大后方对他们作出指示提供决策依据。因为后方与前方战地是物理隔绝的,一个小小遗漏可能就会影响全部决策的错误,所以必须谨慎谨慎加谨慎。还有一个甜蜜而苦恼的压力来自于队友。所有队友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笔杆子,也知道他是宣传的行家里手,所以找他帮忙的人非常多。维和生活除了艰苦、危险之外,更多的是日复一日的平凡工作,但是在他的手里,就算是平凡的日子,也总能发现精彩的瞬间。他写的每一个队友的故事都很生动,有的发表在国内的知名杂志上,有的发表在网络上。对于一个抱着维和梦想的队员来说,最值得骄傲自豪的莫过于自己的故事或者照片刊登在杂志或者网络上,所以大家都想他用笔杆子来刻画自己,把自己最生动的一面展现出来。他的确感受得到队员们那种甘于寂寞无名的奉献精神,所以一旦发现有闪光的瞬间,不需要队员要求,也会积极主动地去描写刻画。

可是队员太多了,加上其他文字工作的压力,让他时常感到时间不够用。每天,那一张张用A4纸打印出来的文字,在领导手里传来传去,与键盘打在电脑上的字一样,构成了他日常工作的全部。于是,每天他都是工作到深夜。长期用脑让他不知不觉变得神经衰弱,有时候写得兴奋起来后,躺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就像今晚。

其实对于他来说,有时候睡不着也是一件好事情,虽然看着白色的蚊帐有点烦,可是大脑是静不下来的。他喜欢躺在床上构思,把每日发现的生活点滴在脑海里反复过滤,于是精彩的瞬间就像金子一样,经过河水的过滤后在沙硕中显示出来。一个个作品,就在他的无数个不眠之夜产生了。

就在失眠者A手机的亮光熄灭时候,失眠者B突然想起了网络上的一个段子:在阴冷的8月,一位干部倒在一堆打印好的文件中。同事扑上去拼命摇醒:“同志,你醒醒啊!”这位干部虚弱地微睁双目,颤抖的右手努力去捡散落的纸张,吃力地说:“这,这是我的周工作计划、月工作计划、季度和年度工作计划、工作记录本、会议记录本、党员理论学习记录本、党委工作记录本、工作日志、每周、每月工作日志、考勤记录本、监控录像调阅本、月工作汇报表、季谈话记录、专题总结、专项检查总结、作风效能自查表、个人财产自查表、思想谈心记录表、党员思想汇报表、民主评议党员表、年终考核表、对照检查剖析材料、心得体会以及承诺书……还有,还有下半年的工作思路、工作计划、工作方案、项目推进表、责任分解表、规划、整改措施、案件追踪、安全工作总结、隐患排查分析表、照片、个人述职……请,请一定代我转交组织。”说完,又陷入了昏迷。同事含泪晃着他的身子:“同志,同志,你快醒醒,快醒醒,组织还……还有要求,还要交电子版……

想到这里,失眠者B轻轻叹着气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然笑出了泪。

(三)

失眠者A手机的亮光、失眠者B的轻笑,丝毫不差地落在失眠者C的眼里。

“小兔崽子,放着好好的机会睡不着,想啥呢?”与他们两人不同,失眠者C其实已经非常困乏了,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能进入甜蜜梦乡。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的原因在于,出去执勤的小队现在还没有回到营区!

这是维和警察防暴队第一次进行长巡,没想到途中竟然遇到了这么多的曲折。作为行动官的失眠者C哪里就敢睡着了?

失眠者C是防暴队的行动官,每次队里执行巡逻任务的时候,他要负责从领受任务开始,评估、回复、协调、制定作战方案一直到任务完成回来撰写好行动报告,才算结束工作。防暴队一般的巡逻分为长巡和短巡。从进驻至今,一直领受的都是短巡的任务。短巡任务相对比较简单,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指定区域的巡逻任务就好了。白天自不必说,安全隐患相对较少,晚上出去虽然有风险,但是毕竟短巡的区域不大,记得最迟的一次到了凌晨两点的时候也回来了。眼睛虽然困,在撰写好报告后,起码还能休息几个小时。不像这次,真真的要人老命哟!

这次长巡上午出发,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八点前基本能够顺利完任务成归队。但是从出发的时候,就有迹象表明了这次长巡可能不会很顺利。出发前,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等到车队离开营区后不到一个小时,阴霾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这次的雨量是进驻任务区后下得最大的一次,从来没有看到过。豆大的雨点不像是下着的,倒像是倾倒下来一样,落在集装箱板房上,像调到最高音密集的非洲鼓点。这不由得让失眠者C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用对讲机与执勤小队通话。还好,通信当时还是畅通的。执勤小队长汇报说前方一切正常。他赶紧交代了雨天路滑,要注意行车速度,同时要注意保持通信。在得到执勤小队长的“copy that”后,稍微放了点心。

中午吃完饭之后,他本想靠在办公桌上眯一会,没想到对讲机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他猛地站了起来,心里又开始噗通乱跳。这回是真的出了点事情了。估计是执勤小队离开营区太远,加上雷雨天气信号不好,居然失去了通信!

防暴队有个非常形象的比喻,说,战斗队员就是一个人的躯干四肢,指挥中心是大脑。作为行动官的他,就是大脑的中枢神经。必须通过大脑的中枢神经,手脚才能协调。而现在,手脚已经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怎么不令人心悸?

对于队员们,他是放心的。中国维和警察防暴队的战斗力在任务区首屈一指,作战水平自然不容置疑,路上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凭着小队长的智慧和战斗队员的能力,不难处置。怕的是一些类似于自然的灾害,这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如果通信能连上,他至少可以通过指挥中心的监视屏进行指挥调度,规避这类风险,而一旦失去联系,事情就会变得糟糕起来。

雨天,来自非洲的危险很多,各方面都有。比如说,泥泞的道路。利比里亚的道路,首都还可以,出了郊区,基本都是泥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万丈。一场大雨过后,路面上都是水,你以为猛士越野车可以开过去,却不曾想到也许藏在水中的大坑深达一两米。因为泥泞车子抛锚的情况很常见。再比如,赤道极端天下的雷电。任务区的雷打得毫无规律,感觉只要是个目标,它都想击中。前几天,营区的一号哨兵就反映说连续两道雷电打在距离哨位不到十米的地方,要是再偏一点,后果不堪设想。而在去长巡的路上,有一片空旷的田野,防暴队的猛士越野车在上面驰骋,就像一个移动靶子一样,时刻都能吸引雷电的注意。还比如说,各种丛林里的毒蛇猛兽,雨天都是它们活跃的时节。长巡的路上,出了首都市区后一直到巡逻点,至少有100公里以上的原始森林,其中包括沼泽地。在去实地踏查的路上,他亲眼看到过蟒蛇、黑曼巴、绿曼巴、蝮蛇、竹叶青等各种蛇类,听本地人说还有金钱豹、黑猩猩、鳄鱼等大型攻击性动物,假设长巡的车队在经过这片原始森林的时候发生故障,下车修理的队员就非常容易被这些蛇类和大型动物攻击。想想都可怕。

万幸的是,车上还带了海事卫星通信电话,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抓起电话就打。电话打通了,小队长报告说没事,车队正在穿过原始森林,通信中断了,只能靠海事卫星电话联系。他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松下来。自然,在心脏经历了这次刺激以后,这个美妙的夜晚是没法休息了,十分钟他就得打个电话去问问前方的情况。

怎么说呢?前方的情况不差,也不好。长巡车队一路开进是比较顺利的,就是泥泞的道路让车速推进很慢,原计划4个小时能到的地方,硬生生开了大约7个小时后才到达。到达任务地点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结束巡逻后,车队开始往回撤,初步预计回营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于是他在指挥中心坐等。

真正的危险在回程的途中发生了。危险来自于两个方面。第一,在经过一个小村庄的时候,由于倾盆大雨,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桥看起来能通过的系数很小,而桥下,是汹涌奔腾的河水,前方报告是否要通过?接到情况后他马上向队领导作了报告。队里迅速召开分析会,分析会后,他再次与前方进行了确认,并将队领导的意见进行了传达:除驾驶员外,全体人员携带装备下车步行通过危桥,车辆小心谨慎通过。这个决定有一定的冒险性,但没办法,人员如果留在半路的危险性更大,天知道随着降雨这桥会不会随时断掉,那样的话整个执勤小队的人员将有可能在桥修好前都回不了营区!按照这里的修桥速度,半个月算是最快的,一个月马马虎虎,两个月能好就不错了。总不成让这个小队在外流浪这么长时间吧?他让驾驶员一直开着卫星电话,一步步地指挥车辆、人员、装备慢慢通过危桥。在经过紧张的半小时行进后,终于所有的车辆人员都安全通过了。等到卫星电话传来小队长“safety”的报告后,他长吁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摸摸身上,衣服都湿透了。第二个危险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出现,与当初担心的情况不谋而合:一辆车子在原始森林中抛锚了!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数十公里渺无人烟,连个灯光都没有的地方抛锚,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执勤小队长是个有担当的人,简单跟他汇报情况后,马上组织队员进行抢修。经过2个小时的抢修,车子终于顺利排查故障往回走。两个突发性的危险虽然都顺利化解掉,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时间比原定计划又推迟了好几个小时,这也是导致他虽然很疲倦,却不能睡着的原因。

现在他躺在床上,耳朵里却一直在聆听着对讲机的声音。车队回来预计还要2个小时,等到回营区,应该是凌晨五点到六点之间。这个时间段里,他必须每十分钟与前方联系一次,谁知道路上还会不会遇到其他突发性的事情呢?在国内他可不会这样担心,可这是维和任务区啊,执勤路上只有靠自己,谁都指望不上。他就是执勤小队的精神支柱。为了不影响其他人休息,在车队恢复手机网络后,他与执勤小队长建立了微信通信,十分钟手机就会震动一下,让他的心安心一分。尽管如此,他是绝对不能让自己睡着的。他一把接一把地捏着自己的大腿,让一阵阵的疼痛来刺激极度嗜睡的大脑。

(四)

失眠者C把手机调成了震动,以便能不影响宿舍其他人休息。但对于失眠者D来说,这并没有什么用。失眠者D的床铺和失眠者C的床铺是并排的,而且头对着头。

集装箱板房宿舍住着六个人,中间一条通道,两边各三张床,为了不让睡中间的人脑袋对着别人的臭脚丫,所以一般的睡法是头对头、脚对脚,由此引发了维和宿舍文化中经典的一句:我们十指相扣,脚心相对,看自由港日落,凭大西洋风吹。

所以,每当失眠者C的手机震动响起,失眠者D都能感受得到那阵阵的悸动。

但是,这不是失眠者D睡不着的主要原因。他的原因在于,生物钟还没有调整过来。

上个星期轮到失眠者D站岗,夜岗,一个星期。防暴队的营区分为固定哨和流动哨,固定哨是在固定的岗哨上站岗,流动哨是在营区里四处巡逻。岗哨三班倒,夜岗是从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以前在格林维尔营区的时候,形势没有那么紧张,虽然晚上也要站岗,但形式多于内容。主要的因素是两个营地所处位置的不同。格林维尔营区地处偏僻,周边的人员不多,只有零星几间小屋。中国防暴队的营区安在联利团格林维尔分部里面,联利团格林维尔分部在空旷的地方用铁丝网围起第一道防御屏障,要害地点全部安排有保安站哨;在这个大圈里,分别驻扎着中国防暴队、印度防暴队、乌克兰直升机分队、军事观察员5队等等机构,各自用铁丝网又建起第二道防线。中国防暴队的营区正好处在分部的中间。也就是说,要突进到中国防暴队的营区,必须得经过分部的铁丝网和保安,要绕过其他防暴队的营区,还得经过中国防暴队自己设立的固定哨和流动哨。所以,安全是非常有保障的。但是在自由港新营区呢?地处港区的繁华地段,进出的车辆、人员非常频繁,周边的居民区住得也密集。自由港营区两面是全开放式的,一面有茂密的草丛,成为潜伏贴近的天然掩护。一面是个停车场,停放着港区的运输车辆,一排排的密集堆放,稍加掩护也容易接近而不被发现。半封闭的两面中,一面濒临大西洋,海水不深,退潮的时候可以利用夜色的掩护潜水靠近。最后一面稍微好一点,面对着港区,灯火通明,在暴露非法潜入者的同时也会把岗哨暴露在别人面前。所以,对于自由港营区的安全防范,队部一直抓得很紧,站哨的队员也非常累,一晚上基本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晚上站哨容易受到惊吓,尤其是中国维和部队在马里和南苏丹遇袭后,利比里亚的局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根据当地的报纸声称,蒙罗维亚的武装抢劫也多了,好几起都是持枪抢劫。有一天晚上,失眠者D在岗亭上站哨,突然响起了一声“砰”的声音,久经训练的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抓起身边的防暴盾牌进行格挡,并把身子伏低。他搞不清楚声音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枪声,但是他知道,作为岗哨首先要注意保护自己,再通知其他人。就在他试图找出枪声来源并准备通过对讲机发出警报的时候,“乒乒乓乓”的声音连续传来,夜空中一阵璀璨。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市区有人在放烟火,一个个冲天的烟花把夜色下的蒙罗维亚照耀得五光十色。

他怔怔地躲在防暴盾牌后看着漫天的烟火,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听到的疑似枪声是烟花绽放的声音。在经过再次确认后他才站了起来,四周观察了一下,其他哨位的队员陆续从防暴盾牌后冒出头。所以站个夜哨是非常不容易的,白天训练,晚上还得提心吊胆,一点瞌睡都打不得。

像这样的夜哨,三个星期就轮到一次。每次轮到站夜哨的时候,开始两天非常难熬,体内的生物钟时刻在提醒他该休息了,该睡觉了。每次他都得跟生物钟作斗争。后面几天,慢慢适应了。可惜的是,一旦适应了晚上通宵站哨,等到周交班后,又得进行新一轮的生物钟调整,否则晚上就睡不着,就像今天一样。

睡不着,他就容易夜尿。站夜哨的时候,为了抵抗睡魔的侵袭,他的方法是风油精加喝水,一旦困了抹点风油精可以清醒一会;多喝水就容易尿急,一泡尿下去,人总会清醒一会。时间长了,他就养成了夜尿的习惯,每天晚上不起床几次都不行。

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了,正好起床把肚子里的尿排一排吧。于是失眠者D蹑手蹑脚地起床,悄悄推开房间门走了出去。

(五)

失眠者D走出房间的时候,正是失眠者E脑子里谋划工作最关键的时候。

失眠者E是晚上最后一个走进房间躺下休息的人,躺下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他不知道的是,失眠者C在他躺下前半小时刚刚躺下。失眠者E本来想开灯把明天的活动计划重新再看一遍,但是他看了一下宿舍,所有人都躺下了,他就不好意思再开灯了。

明天的活动很重要,因为联利团的最高首脑都要过来营区参观。这是中国防暴队自由港营区建成后首次迎接这么高规格的来访客人,直接影响到以后的工作能否顺利开展。

明天的节目初步是这样安排的:上午客人过来后,首先在会议室进行简单的介绍和汇报,接着播放一部防暴队自己制作的宣传片;然后通过现场展示的形式,向来访客人展示中国防暴队信息化建设成果,包括营区监控、车载短波电台、无人机等等;展示完毕后是一个互动交流的环节,主要是对勤务工作科学合理推进进行探讨。下午议程有两项,一是防暴战术演练,二是由徐政委带领来访客人参观武器装备展。晚上是充满中国元素的文艺晚会。可以说,一天的安排是满满的,每个环节衔接得很紧密,环环相扣,就像一张中国山水画一样,一步步地展现在来访客人面前。

这些工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繁琐复杂。每一个议程,都涉及到不同建制的分队、人员、装备,而这些,需要靠失眠者E一个人进行协调。假设他是一个在机关工作过多年的边防警察,也许这不是个事。可惜的是,他才入警没几年,一直在基层的边防派出所从事小民警工作,所以让他来统筹这个活动,让他感到压力巨大。

刚接到任务的时候,他不是非常清楚即将到来的困难,只用了一个简短的“是”来回答部署任务的队领导。等到开始真正具体工作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要搞一个活动是多么的困难。

首先是人员的协调。每个环节必须有专门的队员进行对接,要有军事骨干进行演练,要有语言队员进行翻译,要有技术人员进行操作,要有后勤队员进行保障,要有战斗队员进行警卫,要有宣传人员进行摄录像……按照防暴队的编制看,这些人员都不缺,缺的是很难聚在一起。比如说吧,预定了演练的军事骨干和警卫的战斗队员,每天要进行外出执勤巡逻,营区要站岗放哨,这些工作都是按照建制小队来执行的,这就意味着从各分队抽调人员的方案行不通。那么按照建制小队来演练呢?又遇到问题,因为军事骨干是分散在每个作战单元的,建制小队战斗员的素质参差不齐,势必影响到演练的整体效果。所以,他连续沟通了好长时间,才勉强通过调班调岗来确定了人员。

其次是物品。不到维和任务区永远不会知道物品有多缺乏。例如文艺晚会吧,演员的道具就是个问题。原计划向来宾表演一场中国传统的武术,但到了仓库一看,从前几支防暴队遗留下来的物品里,刀剑已经生锈了,棍棒已经折断了,衣服已经破旧了,勉强凑起来的几套装备穿上去,哪里有中国维和警察防暴队的威武气势,简直比上世纪八十年代走家串户耍杂技的戏班子还要寒酸!可是,没有办法啊,他记得队领导说过一句经典的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哪多。”说不得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去完成。刀剑生锈了,他带着队员边练边磨,让刀剑重新蹭亮起来;棍棒折断了,他带着队员在营区周边到处找树枝,一根根地削成棍棒;衣服破旧了,洗洗缝缝晾起来,有颜色褪掉的,他还自作聪明地到市场上买来了颜料涂上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的精力,好不容易勉强把晚会的节目排练起来。

最后是技术人员的问题。技术人员防暴队有,但不多。比如说无人机的操作吧,只有一个人会熟练使用。但是为了展现效果,参观当天需要3架无人机同时起飞。另外两个人怎么办?他在队员中排查有没有兴趣学习的人,队员一听说要学习价值上万元甚至数十万元的无人机的时候,吓得脸色都绿了。要是操作不好摔了怎办?况且都没有基本的理论和技术基础……好说歹说,磨破嘴皮,还不容易说通了两名队员来学习。不过队员跟他达成了口头协议,要是无人机摔坏了,所有责任由他承担。他咬咬牙,违心地答应下来。他祈祷,希望不要发生那样的事,他可怜的一点薪水连无人机的一个翅膀都赔不起。可是还能怎么办呢?为了确保每月那点可怜的工资不至于从天上飞散开来,他与两名新手队员从最基本的理论操作学习起来,每天不眠不休地钻研。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无人机在他们的研究下摇摇欲坠地起飞了。在经过一段时间强化训练后,两名队员终于能够熟练掌握了飞行操作技术。至此,他才敢利用有空的时间把放在贴身口袋的银行卡安全放回了钱包。

就在他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被队领导兜头泼了一盘冷水。

那天他信心满满地把整个活动的程序向队领导汇报了一遍,以为这段时间的成果能够让队领导满意,没想到队领导突然问了一句话。就一句话,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队领导问,如果那天下雨怎么办?

是啊!下雨怎么办?他回答不出来。他所有的方案计划都是设定在晴天进行的,可是却没有考虑到,现在已经是雨季了。连绵的阴雨天气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太阳就像待嫁的黄花闺女,从不轻易抛头露面。要是那天下雨了,所有场外的表演就泡汤了。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没有场外表演的支撑,来宾们都参观啥呢?

他彻底蒙住了。

队领导看到他因为熬夜充满血丝的双眼,不忍心责怪他,只是跟他说,还有时间,好好准备几套方案吧,做事情得想细想全想万一。

于是他再次对方案计划进行了修改。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每天的休息时间不会超过4个小时。

他的努力马上就要出成果了,就在明天。是好是丑,明天就是最后一关了。所以躺在床上,他是睡不着的,他还得把所有的流程在脑海里过一遍,具体到每个细节,是不是还有遗漏的地方?还来得及来不及修补好?还会不会有什么突发性的情况?如何应对?

失眠者D的起床开门声并没有对失眠者E造成什么影响,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活动流程的反复钻研中。

(六)

失眠者F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的人。每个失眠的夜里,他总是用心倾听着周围的声音。比如巡逻哨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营区周边草丛里“呱呱”的蛙鸣声、自由港码头“轰隆隆”的龙门吊机转动声、偶尔传来大黄、黑贝对着月亮的仰天长啸声,以及室友们沉睡后轻微的呼噜声、磨牙声和梦呓声。对他来说,用心去倾听,就能把各种美妙的声音构成一幅活生生的图像,在脑海中完美呈现。其实他不是画家,也不是作家,再美的画面对他来说,目的都是转移注意力,舒缓藏在心里浓重的思乡情绪。

是的,他想家。不是一般的想,是一种丝丝渗入骨髓里的念想。思念这种东西,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但任何一次,都没有现在来得如此强烈。

十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离开了温暖的家,来到市里的高中求学。那时候,他想念父母亲。每当吃饭的时候,他都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烧出来那美味可口的饭菜,以此来弥补学校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每到周末可以回家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哪怕父亲严厉的眼神和蒲扇大的巴掌,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诱惑。十九岁进入大学后,他想念高中的女神,那种青春期躁动的荷尔蒙会在夜里滋长出长长的烦恼,女神的一颦一笑、片言只语,都会让他反复思量,狂喜垂泪。二十二岁毕业后成为边防警察,终于在一身绿色武警服装中收获了女神的爱,那时候相隔千里的相思开始由爱情向亲情转变。为了自己的事业,昔日女神变成了现在的妻子,不远千里来到他工作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惜由于边防警察职业的特殊性,自己总是在不同单位之间调来调去,即便后来到了机关后,因为常年的战备、加班、执勤,夫妻也总是聚少离多。所以,相思成为了维系夫妻的纽带。

然而都不及这一次!因为这一次,是在宝宝出生后的第一天,他就踏上了维和的征程!

母亲习惯了他的离别,妻子习惯了他的离别,他却永远习惯不了与她们的离别。特别是那个粉嘟嘟笑眯眯的小人哟,只看了一天,抱了一次!

在维和任务区,没有多少时间来让他思念泛滥。白天巡逻执勤,结束后国内已经深夜。执勤期间,他要时刻提防来自各方面的危险——每次出勤都是战斗!紧张的情绪或多或少让他暂时忘却了思念,但是一到寂静的晚上,思念就如同大西洋的巨浪,扑面而来,让人窒息。他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与家人视频或者通话过了,只在偶尔妻子半夜起来喂完孩子后,才来得及说会悄悄话。他心疼妻子一个人带孩子的辛劳,总是把万千语言压缩成简单几个字,为了让妻子能够多休息。他不想让妻子知道,其实他与她一样,也会在每个夜里孤枕难眠。

每当失眠的时候,他就会悄悄拿出手机,看看妻子发过来孩子的照片。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大了,从那个自己抱上手后咿呀大哭的小人,变成了会对着他眨着眼睛笑的小人,也许等到回国后,孩子已经会叫爸爸了。

当然,他思念的,远不止孩子一人。在老家日渐老去的父母,在驻地孤身一人的妻子,他都思念,每思念一次,他对他们的爱就增加一分。谁说维和警察铁石心肠?不过是他们把柔弱藏在了坚毅的脸庞下而已。就像今晚,思念如潮,他还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为了明天的执勤做好一切准备。

(七)

蒙罗维亚的天亮得早,五点多钟,雨停了,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探出了头,转眼就一跃而起,在连绵的雨季中给予人们温暖的希望,大西洋的海水瞬间一片金光。

六点钟,起床哨音准时响起,失眠者们从熟睡中惊醒,来不及思考昨夜如何入眠,就睁大含着血丝的眼睛迅速起床、穿衣、集合。

失眠已经成为昨日往事,不须记挂,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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