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育林:石刻佛像背后的较量
二十多年来,西安侦破的几乎所有的文物大案中,几乎都有韩育林的身影。作为全国公安系统唯一整建制文物犯罪侦查大队的大队长,韩育林带领民警侦办的部督2015“12·25”特大盗窃、倒卖文物案,目前已经侦结,并且起诉到了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
韩育林:石刻佛像背后的较量
连轴蹲守
2016年6月17日,是个星期五。到这天下午,西安“12·25”专案组民警的持续蹲点守候,已经两夜三天了。一个生面孔,长时间出现在一个地方,是会被人认出来的。所以,西安两个点位上的人员半天就得轮换一班,守候的侦查员连吃饭都统统得在车上解决。这几天,西安气温已经达到37摄氏度,白天相当闷热。可是,为减少上厕所,所有人连水都尽可能少喝。算上华县那边,专案组三个地方将同时进行的抓捕行动,马上就要打响。
2015年底,有人给公安部郭声琨匿名举报一起倒卖石刻佛像的案件。12月25日,这封匿名信被批转到了专门打击文物犯罪的刑侦局二处五大队。举报信上提到,倒卖石刻文物的人名叫蔺振辉,在西安高新区开有一个私人会所。蔺振辉手下几个喽罗,匿名信也一一罗列姓名。举报人在之后的曝料中,还提供了石刻佛像的部分照片。这种像是南北朝时期的石刻,造型十分精美,但出土地方不详。
大队长韩育林带人找到那家名叫“藏聚会所”的地方时,这里已经人去屋空。物业上说,这个“藏聚会所”不知是什么来头,门口经常会停几辆豪车,其中包括蔺振辉的那辆黑色的陆虎。平时,这帮人根本不让物业人员进去,凶得狠。有一次,“藏聚会所”水管爆了,他们不得不叫来物业人员。这是物业人员唯一一次被允许进入这个神秘的会所内。据修水管子的师傅说,“藏聚会所”把装修时把房子改造了,开了个一般人察觉不到的后门。后来,民警们发现,这里其实是一个玩“德州扑克”的秘密窝点。
“藏聚会所”关门的原因,是长期拖欠各种费用,被物业断了水。之后,蔺振辉找来搬家公司,把房子里的东西搬走了。搬家公司的车进入小区时有登记,通过这条线索,民警们找到了蔺振辉位于华县瓜坡镇的老家。
蔺振辉生于1988年,因为父母矫惯,从小不好好念书,连初中都没读完。但他的学历,却是本科。原来,他进过体工队练过拳脚,后来花钱弄了个体院的文凭。现在,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把家安在西安高新区。在开“藏聚会所”之前,他还曾开过一家担保公司。瓜坡镇这边,是他父母的老宅。文物警察,关心的是与文物有关的案子。蔺振辉究竟跟石刻文物有没有关系呢?趁着四下无人时,民警王楠、高军、王丹影等人踩着汽车的引擎盖,爬上了他家老宅的院墙。院子里,果然放了很多拴马桩、石槽等石刻物品。回到西安,民警们把偷偷拍回的照片仔细一看,里面虽然没见石刻佛像,却有墓志。如果说拴马桩、石槽还可能归到民俗范畴,这石刻墓志就肯定是文物了。
2016年1月12日,“12·25”案件正式立案。蔺振辉及其主要团伙成员惠波波、刘彦军、吝高浪和杨西峰都被纳入视线。
从2016年2月份开始,连续三个多月,蔺振辉频繁地往广州跑。专案组分析,他可能是在那边联系境外的买家。他只身过去,如果带着样品,那么在机场人赃俱获,那是最理想的抓捕方案了。可是,蔺振辉行踪诡异,很难跟踪。就是坐飞机,他也绝不会提前订票。有时候,蔺振辉晚上11点还在华县,说是要回西安。可第二天一早,他已经到了广州。原来,凌晨五点多,他就从西安的家里赶往机场,临时买张机票,坐头一个航班飞了广州。
到了6月中旬,专案组已经掌握了蔺振辉一伙的基本情况和活动规律。为防止文物被转移,五大队民警兵分两路,一路华县,一路西安。一般来说,石刻文物体积大、份量重,得有地方存放。蔺振辉的舅舅是华县瓜坡镇的一名乡镇企业家,在当地有个生产建材的工厂,还有个养鸡场。这两个地方,都能够放得下石刻佛像。所以,华县瓜坡镇这边,除了蔺振辉家老宅,民警还得关注那家工厂和养鸡场;在西安的民警,当然是盯着蔺振辉以及他身边的几个马仔。此时,欧洲杯正在进行。蔺振辉在高新区一个城中村租了间民房,弄了个赌球的小盘子,让两个喽罗守着;同时,蔺振辉在曲江买的一套房子开始装修,他也常常会去工地。6月17日这天下午,韩育林和副大队长于明、侦查员田锋就守在曲江这个小区外,只等蔺振辉出来开车,就立即抓他。按行动方案,蔺振辉落网之后,高新和华县那两个点儿再同时动手,以免风声走漏。
6月17日下午6点,身体壮实的蔺振辉从楼里出来。他坐进陆虎车里,刚要发动车,他的车门被一把拉开:“公安局的!”三个便衣警察出现在他的面前。
男儿有泪
“干啥?干啥!警察咋啦?”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挤进后排座位,蔺振辉还在拼命反抗。韩育林想给他双手扎上手铐,完全不可能。于是,他只好奋力地将他一只手铐在了车窗上的抚手上。
看过证件,知道抓他的是刑侦局二处五大队的警察,蔺振辉反倒平静下来:“韩队,我知道你。报纸上、电视新闻里都看到过你。”一边恭维着韩育林,蔺振辉一边表示,他啥法都没犯,去哪儿说理都不害怕。
一路顺利,田锋把陆虎车开进了位于文景路的刑侦大楼院子。停下车,解开手铐,韩育林他们正准备把蔺振辉押到楼上的审讯室去,却没想到,蔺振辉双脚一落地,马上就夺路往大门外逛奔,拦车的电动栏杆被他像刘翔一样跨越。只一楞神儿,韩育林、田锋马上启动追赶;于明放下手里的包,也追了过来。
这个时候,高新和华县的抓捕行动已经同时开始。现在,主要嫌疑人蔺振辉却居然从刑侦大楼院子里脱逃,这怎么得了?韩育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跑死也得把蔺振辉重新抓住。
蔺振辉时年二十八岁,又是个练家子,体力超好;而韩育林、田锋都已经四十六了,跟在后头的于明更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俺们是公安局的,快拦住他!”韩育林边跑边喊。可是,前面并没有行人伸一把手。只有刑侦局同事罗鹏宇看到他们在追人,二话不说地也跟着追了出来。
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蔺振辉试图拦下一辆出租车,这样,他与韩育林、田锋二人距离从五米缩小到三米。可是,一但他全力奔跑,这三米却又不能变得更近。跑到二百米远时,韩育林就已经开始感到双腿发软。几乎是凭着意志,仍然紧紧咬住蔺振辉不放。冲刺三、四百米远之后,蔺振辉终于也体力不支了。紧追不舍的警察让他泄了气:“我投降、我投降!”在十字路口,蔺振辉左右开弓抽自己耳光,边要求警察打他解气。“我们不打你,有老天要惩罚你呢。”气喘嘘嘘的韩育林、田锋一边一个扭住他的胳膊。
把蔺振辉放进审讯室里,韩育林才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喝口水,突然,他发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而且是边笑边流泪。二十多年的刑警生涯一幕幕都在他的眼前闪回。
刚干文物缉查那会儿,韩育林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浑身是劲。有回,抓了个文物贩子,要在广州跟他的下线接头。这种情况下,就不能给贩子带手铐,人也不能贴得太近。要不,下线一看,还不早跑了?领导把押贩子去接头的任务交给了韩育林,谁知,贩子仗着对广州街头的地形熟悉,一眼没瞅见就跑了。为这件事儿,韩育林流了他从警之后的惟一一次眼泪。
另一次,也是在广州,韩育林抓了后来将上吨重的武惠妃石椁倒卖到美国的文物大盗杨彬。当晚,审查杨彬的民警后半夜困了,把他铐在了招待所的床腿上。也就是打个盹的功夫,杨彬居然卸掉床腿,带着铐子跑掉了。民警睡在床上,而床顶着房门,杨彬怎么可能跑掉呢?尽管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曾经专门赶到广州,并且通过侦查实验证实,确实存在这种可能,这两名民警仍然被停职过一段时间,而且曾受到长时间的怀疑,直到杨彬数年后再次被抓获。今天,“杨彬事件”差点在自己手上重演,韩育林想想都后怕。
平静下情绪,韩育林和于明一起去审问蔺振辉。蔺振辉对他涉嫌的犯罪事实一概不承认。他声称,收藏石刻纯于他的个人爱好,而且,他准备建一座石刻博物馆呢。在跑过广州几趟之后,不知道儿上哪个高人给他支过招儿,蔺振辉确实向华县文物主管部门提交过一份申请。但是,建私人博物馆所需要的场地、资金,他没一样具备,理所当然被驳回。现在,这一纸申请却成了他的挡箭牌。
蔺振辉都跟谁联系?他的手机里存了些什么照片呢?专案组需要通过他的手机寻找线索。但蔺振辉声称,他没带手机。
追蔺振辉的时候,田锋跑掉了手机和车钥匙。车钥匙被人送到了刑侦大楼传达室,手机却没影儿了。顾不得自己手机的事儿,田锋专心搜查蔺振辉的那辆陆虎。这才发现,蔺振辉在被拖下驾驶座之前,竟然悄悄地把手机塞进了座椅缝隙里。
蔺振辉的手机是当时最新的苹果六,设有指纹和密码双解锁。他人就在跟前,指纹不成问题;但密码他却故意装糊涂,一次次说错。你们警察不是急于破案吗?利用苹果六的独特功能,蔺振辉企图借民警之手,彻底锁死这部手机。
不过,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蔺振辉这次脱逃行为,给专案组敲响了警钟。从此,韩育林规定,只要带他外出,他身边就必须至少有三个人。事实上,蔺振辉一直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后来,案子突破后,他死扛着不肯交待自己的犯罪行为,却不断地举报着张三、李四耸人听闻的线索,并且要求带路去指认地点。一次,李海峰探长带他到他老家村子指认现场,他请求李海峰把他的手铐摘了:“给我留个面子,村里人见我戴手铐多不好。我保证不会跑。”“可以啊。不过,那得先给你扎上脚镣。”李海峰马上答复他。一听这话,他干脆不下车了。另一次,把蔺振辉送进看守所之前,要去医院给他做体检。体检的时候,手铐就没法带了。当时,专案组人手拉不开,带他去医院的,只有两个民警。“坐在车里,别动。我现在就往医院赶!”拉到电话,韩育林不光自己赶过去,还另外派了一个民警也赶去增援。这样,一路检查中,尽管蔺振辉眼珠子一直在嘀溜乱转,却没能找到任何脱逃的机会。
涉案文物
在蔺振辉被抓获当天,他的团伙成员惠波波、刘彦军、杨西峰、吝高浪等人也悉数到案。但是,蔺振辉老宅里都是些一般的石刻,并无举报人提供的照片上那种造型精美的石刻。
惠波波、刘彦军都是蔺振辉老家瓜坡镇的同乡,而吝高浪不仅是蔺振辉的表弟,俩人也是一个村的。十年前,蔺振辉初到西安混,曾在一家夜总会当过保安。蒲城人杨西峰就是他那会儿的同事。这些人当中,惠波波有非法拘禁前科,曾被长安分局打击处理过;杨西峰曾因故意伤害,在广州坐过牢。起初,他们像蔺振辉一样,什么都不肯交待。直到三天后,第一批石刻佛像残件在惠波波家找到。
惠波波家里停放的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引起了民警的注意。一问他的父母,这辆车并不是他家的。车里放的是什么,别说惠波波父母不知道,就连惠波波也不知道。问他家里人要来钥匙,打开车门,里面放了很多包装严实的东西。一掂份量,就知道是石头。打开一看,果然是石刻佛像。
和表弟吝高浪一样,蔺振辉本来也姓吝。常在江湖上混,他觉得这个姓氏容易让人联想到“吝啬”,不好听,干脆把姓改成了蔺相如的蔺,向有勇有谋的历史人物靠拢。但是,这并不影响蔺振辉吝啬的本性。带着喽罗们去外地,住个快捷酒店,他都只给四个人开一间房。床上睡俩、床下打地铺也睡俩。这帮人跟着他,就是干活儿的。让开车就开车,让搬东西就搬东西,让吓唬人就去横着膀子走路。因为蔺振辉给他们的钱太少,不足以让他们正常生活,这帮人还时常会干点别的营生。但是,蔺振辉喊他们干活儿,他们还是会屁颠屁颠地跑去,都怕他。在这些来自农村的年轻人眼里,霸道任性还有钱的蔺振辉就是他们看得见、够得着的“成功人士”。愿意给蔺振辉听呵,也是希望也能着他混出点明堂。进了看守所,这些马仔当然也看清了自己的前程,不再都跟蔺振辉保持一致。尽管蔺振辉仍然是零口供,但根据他团伙成员交待的情况,专案组逐渐揭开了案子的真相。
2015年入夏,河南洛阳龙门镇张沟村人王万森等人,在山东省淄博市某居民小区修建护坡时,发现了埋藏于地下的石刻佛像。于是,他们分多次盗取了石刻佛像60余件。张沟村以前就是文物犯罪重灾区,村民中就有人与文物贩子有联系。于是,他们将这些文物以26万余元卖给了洛阳的一个文物贩子。贩子通过中间人,找到了蔺振辉。蔺振辉带着喽罗们去了洛阳,以人民币97万余元的价格非法购买了20余件石刻佛像。东西到手后,蔺振辉马上就追着中间人,打听这些石刻佛像是哪儿来的。他承诺给中间人一笔好处费,这样就绕开了贩子,直接找到了石刻佛像的出土地来。小包工头王万森实际上是个下苦人,在那儿干护坡工程时,租住的是月租只有35元的民房。王万森开价10万元,想跟蔺振辉一起干。但蔺振辉直接跟他来横的,一分钱不肯给他,还威胁要揍他,吓得王万森等人只好离开了那个工地。接下来,蔺振辉与小区的开发商取得联系,就地租来挖掘机,于2015年10月对工地进行了多次盗掘,前后共盗掘出土石刻佛像文物70余件,蔺振辉先后分三次付给开发商人民币110万元后将盗挖的文物全部运回西安和渭南华县等地藏匿。
2016年7月初,专案组从华县县城蔺振辉表弟的车库中,起获了30多个大小不一的木箱子。至此,本案99件(组)涉案文物均已查获。其中一级文物2件,二级文物6件,三级文物35件,其余均为一般文物。陕西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的专家们认为,这批石刻造像完全符合北朝石刻佛教造像的特点,艺术特点分明,有高浮雕背屏式和单体圆雕造像两类。从工艺来看,石刻造像运用了高浮雕、圆雕、贴金等工艺有机结合,装饰华丽,具有较高的历史、艺术、科学研究价值。
这批文物出自公元六世纪南北朝北齐时期兴建的普照寺。当年,普照寺曾经是一个香火很盛的寺庙,建有八角十三层的佛塔。在后来历次的灭佛运动中,寺庙破败。文革前,普照寺仍保存了完整的山门大殿、石雕巨佛、墨迹经幢等大量珍贵文物。但到了文革,寺庙原址上建起了工厂和家属区,地面文物荡然无存。
2016年8月18日,山东省文物保护与收藏协会对本案盗掘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吉祥佳苑居民小区鉴定为:“案发现场应在普照寺旧址范围内,属于古文化遗址,为淄博市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所有嫌疑人均为真名实姓)
作者简介:胡杰,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首批签约作家,著有长篇纪实文学《中国西部秘密战》等四部作品。现供职于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新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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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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