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再读艾青:以火把照亮人类的“至暗时刻”
就在特殊的今年,在被文学界命名为“艾青诗歌月”的语境下,重读这位诗歌先贤的诗歌,从他的启示和歌咏中,我依然感受到他穿越幽冥的时空对灵魂的鞭打。
4年前的夏天去过艾青的家乡,那一天是5月26日,我随手记下了进故人居偶书:“畈田蒋村是一颗晶莹的黑眼珠/艾青故居是炯炯瞳仁/此刻这只眼睛满含泪水/雨,下个不停”。村头的一块大石头上就刻着艾青《我爱这土地》。一首好诗,能历经时间淘洗依旧闪闪发光的重要因素就是它巨大的感染力,结句“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平实而真诚,直抵人心,如滚雷,久久回荡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胸腔。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法》说“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明代王世贞也认为“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这首诗的发句“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比喻奇诡而有个性。鸟儿嘶哑的而不是惯常形容为“清脆”的嘀鸣,将诗人独特的表达与时代精神合二为一。“国破山河在”,抗日战争烽火年月中华儿女痛苦炙热的嘶哑呼叫,与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悲愤”的河流和“激怒”的风这些情绪极其饱满的词语,构成了强烈共鸣的语境。
当时一个批评家问,这刻在石头上的结句说不上多么精彩绝妙,为什么传诵经年?这使我想起一个掌故。当代一位大学者编撰《宋诗选注》,亦未收入文天祥《过零丁洋》,也许选家同样是出于对修辞的偏爱,殊不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摇曳心旌,这就是文学朴素情感所具有的强大力量,好诗直抵人心。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艾青无疑是现代诗的大家。早年他受林风眠的推荐,到巴黎求学,深受印象派绘画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浸淫。然而,艾青并非食洋不化,他将现代主义精神营养有机地融化为自己创作生命的血肉,他诗作中西方色彩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而是活的精神。本文开篇说的《我爱这土地》,鸟的意象和象征贯穿始终,然而这只鸟,既不是凌踞山巅枯树孤寂高傲翻白眼鄙夷众生的怪鸱,也不是洞悉人世悲苦后在个人精神世界独翔的云雀,它疾飞在烽火硝烟之中。艾青的现代汉语表达自然流畅,地道纯正,没有丝毫聱牙佶屈的翻译腔,也没有雕刻造作的痕迹。他写的是汉语的诗歌,现实的诗歌,却又是超越的诗歌,具有审美的自觉性。李白、苏东坡的飘逸旷达,屈原、杜甫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汨汨流动在血液里,永续不绝的国脉跳动在诗人的心中。他的诗代表了艺术的标高,却又大踏步走在人民之中,他家乡的婺江雅号双溪,那儿有“梅溪,外畈溪,玉泉溪,八仙溪,航慈溪,通元溪,梓溪……水清水浊18条溪/唯有大堰河,在他的诗行/清澈地流着”。激昂而清澈,是他诗歌最鲜明的辨识度。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的成名作,由此艾青这个笔名在诗坛横空出世。“接天连叶的大叶荷/你的花朵盖住了整个夏天”,金华方言一拐弯,成就了大堰河。在所有的评论中,似乎只有胡风点出了这首诗“私情地温暖”,对乳母的感恩和爱、回忆追思、那微弱的光,始终闪烁在字里行间,这些枝枝蔓蔓绿条翠叶使诗的主干生气盎然。可大叶荷上升为大堰河,已超然于个体,升华为对自家所属阶级的背叛和对劳动人民的大爱。诗人的个人印记深深烙印在时代躯体上。
众所周知,艾青的诗歌生涯从抗战、解放战争贯穿至新中国成立后的最初10年,新时期又写了大量“归来的歌”,被誉为时代的“忠实代言人”。他的许多作品都能还原出历史大事件的原型、底层民众的生活境况与艰难抗争,以及当时文化界的思想风貌,读者都能从中吸取到源源不绝的现实主义美学营养,感悟到诗人博大深沉的情怀。
真正伟大的诗人和作家是顶天立地的举火把者,奔向光明和太阳,绝不是简单的“遵命文学”写手。艾青曾在《诗与时代》一文中抒发了自己的见解:“这伟大而独特的时代,还在期待着、剔选着属于它自己的伟大而独特的诗人。”而“属于这伟大和独特的时代的诗人,必须以最大的宽度献身给时代,领受每个日子的苦难像是那些传教士之领受迫害一样的自然,以自己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人的悲欢、憎爱与愿望当中。他们的创作意欲是伸展在人类的向着明日发出的愿望面前的。惟有最不拂逆这人类的共同意志的诗人,才会被今日的人类所崇敬,被明日的人类所追怀”。他的一生跌宕起伏,经历了监狱、战争和流放到大西部,对土地、国家、世界、命运,自然具有与众不同的深刻体验和思考。他从自己的坎坷际遇,从人民也就是黎民苍生经受的各种自然灾害、贫穷、饥饿和病患,所看到和所要表现的,与其说是立足于一时、一地、一族群的罪恶和苦难,毋宁说是看到了整个民族、乃至全人类一直面对、并且仍将继续面对的生存挑战。他的诗歌从个人的全部生命体验出发,超越纷繁复杂的表象,洞悉时代的深层真相,乃至千古不变之天地大道,发出真善美的声音,正是为芸芸众生唱出的命运之歌,方能在最为开阔的文化背景之下,实现历史、现实、未来和审美、理性、理想的大融合,从而超越时间和空间,具有非凡的诗学和人文价值。
我个人的阅读趣味,多年来一直绕过艾青的大堰河这首叙事代表作,反而更喜欢《黎明的通知》《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等诗篇。犹如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艾青深怀着对未来文明的无比憧憬,对理性、正义和希望的坚定信心。他的诗歌世界里,苍凉的大地与太阳、火焰,人民的苦难与春天、光明,构成了两种最主要的意象元素。让人不禁联想起与他同时代的另外两位伟大诗人穆旦和闻一多,又犹如贝多芬、勃拉姆斯的伟大交响曲,在对立统一中展现了生存与艺术的残酷和复杂。在我看来,艾青最深刻之处,不仅仅是揭露具体的罪恶和苦痛,而更在于正视人的生存尤其不可避免的灾难和悲剧性,并以爱、智慧和理想去承受与抗争。
“中国的苦痛与灾难/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我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吗?”这个春天里,面对复杂的现实情况,诗歌应该怎么写?我的观念朴素而苛刻:假如不能写出跟这种悲剧和命运相匹配的文字,宁可沉默,也绝不聒噪。对于中国人个体和群体的苦难,中华民族于困厄中的奋起抗争,早有人淋漓尽致地写过,并写得远比我好。艾青于1937年因目睹中国村庄里民众的苦难而发出的喟叹,穿透了2020年新冠肺炎、2008年冰雪灾害和汶川大地震、2003年非典以及其他中国人记忆中的寒冬和黑夜。大爱和悲悯直达内心,当中蕴藏的敬畏与谦卑,又让人格外诚惶诚恐,仿佛诗神对每一个自命严肃的写作者的灵魂拷问:何谓诗人,何谓诗歌?
非大爱,无以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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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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