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里的车
从小爱追车、扒车的三哥,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我家紧挨着一条砂子公路。小时候,我们能看到的公路上经过的车子,大抵就是拖拉机。若是大型拖拉机,一般是在村里向国家交售公粮时才可见到,平时见到的大多是手扶拖拉机。每每有手扶拖拉机从门前经过,那“突突突”的巨大声响,便唤醒了村里孩子们兴奋的神经。家门口、马路边,一个个小头颅高高仰着,脖子伸得老长,像长颈鹿似的,目光追寻着那突突叫的铁家伙。胆大的男孩恨不得能跳上去、扒上去,美美享受一番乘车的滋味。尽管那手扶拖拉机颠簸得极其厉害,那声音也会震得耳朵生疼。
那时三哥正读小学。学校就在离家一公里之内的另一个小村里,来回很是方便。那个冬日的午后,三哥吃完饭去学校。刚走出家门,正好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经过。三哥朝车子追去,想要扒上车。驾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一边把持着拖拉机粗大的手柄,一边不时回头大声阻止。一不小心,中年男子从驾驶座上摔了下来。我和村里几个女孩正在附近收割后的稻田里打猪草,看到这情景,心里顿时紧张了起来。我担心那中年男子被车轮碾伤,担心三哥被他抓住。我们齐齐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屏息看着他们。只见那男子从车上摔下来后,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抓三哥。三哥迅速一个纵身,越过了公路边的小溪,快步跑向稻田,朝着自己村里跑去。中年男子也纵身跃过小溪,向三哥追去。瘦小的三哥拼了命似地跑,男子在后面狠命地追。我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如果真被抓住,一定会打个半死。
我紧张地望着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冬天荒芜的田野里快速移动。眼见得三哥跑进村子,不见了人影,中年男子只好停止追赶。“兔崽子”,他一定狠狠骂了一句,然后转身回到停在路边的手扶拖拉机上。“突突突”,手扶拖拉机开远了。我的心放了下来。我不知道三哥当时藏到什么地方了,我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里有着怎样的害怕。
他是跑回了家里呢,还是藏到了那棵空了心的老樟树的大洞里?这是我们村最老最大的一棵古樟,空心的树干里放得下一张小圆桌,小伙伴们常常在树上树下玩各种游戏。三哥平时只要有空就爬到老樟树上玩,捉鸟、掏鸟蛋,有时甚至捉到一条蛇。
后来,三哥上了初中、高中,学校离家都比较远,每次上学放学都是步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去扒过车。据他自己回忆,扒车乃是常有的事。对于他这个从小调皮的家伙,怎会轻易放弃一个扒车的机会呢。他读高中时是在学校寄宿,只在周六中午回家,周日下午再返校。三哥上初三年级那年,我和他在同一个学校,我读初一。每天,两人吃一碗尚未完全蒸熟的米饭,就急急赶往学校。寒冷的冬天,有时连饭也来不及吃,袜子也顾不上穿,在那条六华里的砂子公路上,快速奔跑,为了能够按时到校,赶上早自习。这一年里,我没亲眼见他扒车子,倒是见过我同班的几个男同学扒车的情景。同样是冬日,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辆东风小货车从我们面前驶过。几个男同学兴奋起来,迅疾跑向汽车,想要扒上车去。他们的家比我家更远,大概有近十里路,每天早出晚归的。我的心里,倒是非常希望他们能顺利扒上车子,快些回到家中,早点坐到餐桌旁,享受一天中唯一的那一顿能大方填饱肚子的晚饭。我们这些离家远的学生,少有几个会带上午饭上学,学校亦是无力解决学生中餐问题。而扒车的行为,对于人身安全可能造成的危害,我和他们,包括我的三哥,是压根没有想过的。
他们紧紧跟在汽车后面,拼命追着汽车跑,有时他们甚至已经抓住了车子后挡板的边缘,眼看就要上去了,终又掉了下来。车厢里的男人大声吆喝着驱赶他们。又有一个男生抓住了车沿正拼命往上爬,那男人从车前头的位置走向车尾,挥舞着双手驱赶那男生。摇摇晃晃中,竟摔倒在车厢里。这一摔,一定也不轻吧。那男生赶紧松开了抓车的手,双脚跳到了公路上。汽车的颠簸使得那男人一时无法起身,躺在车厢里左右滚动了好一会。“东风”绝尘而去,带去了他们对车的向往。而我,却暗暗为他们,也为车里那个男人,揪着一颗心。
我初中毕业如愿成功考学,在邻近一个县城读师范,三哥也在我考学后一年,成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国家为我们这些成功考入大中专院校的学生实行“三包”政策,即包吃、包住、包分配。时至今日,我还是常常感恩于国家当时的这种“三包”政策。然而,当年家中经济能力实在有限,我和三哥来往的火车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只在每年的寒假与暑假回家。尽管,我乘一趟火车,凭学生证只需三角钱。而三哥,从北京回一趟家,或从家里去北京上学,乘一次火车要三四十元车票钱,这的确不是一个小数字。那时,家里每年只能寄给他七八十元钱零用,他哪里有钱购买回家的火车票呢。所幸,由于他从小历经的诸多农事锻炼,练就了良好的身体素质,使他成为了学校体育运动队的长跑运动员,每月有一笔额外的伙食补助金,助他解决了许多生活上的困难。而火车上的三天三夜,大都是与饥饿、困倦或寒冷相伴。因此,三哥大学四年,难得回家来。大部分的寒假或暑假,他都是在大学或学校附近勤工俭学。有一年寒假,他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一家人过了一个难得团圆的春节。多年后,他悄悄告诉我,那年寒假回家,他在县城下了火车后,步行回家。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了购买回家的车票钱。从火车站走到家中,有着一百多华里的路程。漆黑寒冷的冬夜,又冷又饿的他,走到离家还有二十多里的一个镇上,实在迈不动了脚步。这个镇正是他高中两年学习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叔叔居住在那个镇上,好不容易找到他家,休息了几个小时,天亮后继续赶路。那次艰难的夜行,成了他永生不忘的记忆。自古少年磨砺出,一次夜行,又算得了什么呢?
毕业、分配、下海,几处辗转,三哥终在沿海定居下来。改革开放十几年后,三哥购买了一辆中档轿车,成为了我家以及我们村里最早买车的人。有了车子,尽管路途遥远,三哥依然每年春节前开着车子,载了妻儿,回到老家过年。他说,回老家过年,才真叫过年。那条曾经艰难夜行的路上,他开着车走过了一趟又一趟。
在对待车子这件事情上,我一直是个保守和胆小的女人。当年在乡村教书时,骑自行车上班下班,有过两次摔跤的经历。一次是在学校附近买了一些鱼,想要送回距离学校十余里的家中,给父母尝个新鲜。不料,在途经一座石桥避让一辆木板车时,心里一紧张,一只脚踏空,重重摔倒在桥面,肩膀着地,头部悬在桥沿,差点就要掉下大桥。从路人的惊呼中回过神来,我低头看着河里一块块裸露的大石头,后怕不已。上帝保佑!若真掉下去,非死即伤。还有一次是在我调进县城郊区的一所小学后。那天清晨,去学校上班途中,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我赶紧避让,不料连人带车掉进了路边的水沟。从水沟里费力把车子拖上岸,车前轮已被扭成了一个“8”字。幸好小沟里水并不多,泥土也并不稀,要不,那副尴尬和狼狈可想而知。正好一位同事经过,用力帮我将车轮拧得周正一些,骑是骑不动了,只能推着车走到学校,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没有想过买车的事,更没有想过日后自己还会开车。那时,住的问题尚未解决,还能奢想买车?那些年,我借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的顶楼,周末回乡下看望幼小的儿子,儿子暂时放在家婆身边照看。不曾想,如今,我的小家庭在淘汰第一辆小排量汽车后,也买了一辆中档汽车。我开车上下班,已有十余年历史了。时事日新,征鼓催人啊。我的其他几个兄妹,也先后买上了小汽车。每年的春节,大家都开着自家的车子回老家团圆。
老家门前那条窄窄的中间高两边低的砂子公路,早已记不清何时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那些拖拉机,也在乡亲们的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交售公粮的记忆,已经融入了历史的河流。粮食补贴、精准扶贫、乡村振兴,灿开了乡亲们的笑脸。柏油路上穿梭的各色汽车里,一定有着当年我班上那几个顽皮男生和他们的儿女驾车的身影。
作者简介:旷胡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会理事兼散文分会副主任,吉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公安部签约作家。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作品散见于《文艺报》《人民公安报》《名作欣赏》《中华文学》《散文选刊》《青岛文学》等,作品入选《2016中国诗歌选》《2018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数十种文学选本及中小学生语文课外读本,出版散文集《梦回山乡》《鲁院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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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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