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一大清早,母亲就与邻居王婶一起进山采蕨了。母亲说,三伏就要来临,地里的蕨菜越来越瘦,再过几天,送到城里就没人买了。
通常,母亲会在正午前回家,将采来的蕨菜焯水,赶午后第一班车进城,把蕨菜批发给商贩。可那天过了晌午她还没有回来,我们急得不知所措。
母亲终于回来了。王婶搀扶着她,她背着半竹篓蕨菜,脸色苍白。原来,她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连人带锄头从落差数米高的上一丘地翻滚到下一丘地,左手腕压到了锄头柄。
母亲的左手肿了一圈,痛的不行,胡乱找了一些草药涂抹上去,无济于事。父亲焦急地要我去找村里冶伤的老拳师,我跑到他家,得知他上山干活去了,就又跑到了地里找他。他给母亲捏完骨,上了一贴药膏,但疼痛丝毫无减。
我估摸是伤到骨头了,要带母亲去县城的医院检查。一听要去医院,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咬牙坚持说不碍事,明天还要进山采蕨,哪有这个空啊?百般劝说无效,只好让母亲待在家里休息。那天晚上,她粒米未进,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母亲的手肿得更大了,精神也十分萎靡,赶忙收拾行头准备带她进城看医生。起先她还是坚持不去,后来听说我有一个学长在中医院当医生,找熟人花不了多少钱,才勉强答应下来。
到达中医院找到学长时,母亲痛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学长看过手后,深怪我为什么当天不送来,现在肿成这个样子不好处理了,要我直接带她到县城最好的医院去拍片检查,然后再定治疗方案。
从乡下赶来的舅舅也责备我昨天处理不当,我埋头不敢作声。母亲听后与舅舅说:“不怪小俭,是我自己不愿意上医院的。”
拍片结果很快出来,母亲手腕有一处骨裂,也许昨天处置不当,骨裂处发现了几块碎片,要立即手术,用钢板固定,否则会落下残疾。
那年母亲47岁,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供养着三个孩子上大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的手废掉的。
听说要动手术,母亲泪流满面,用右手死命抓住舅舅,说孩子读书要用钱,她还是回村子继续找老拳师用土草土药治疗吧。趁着他们纠缠的时候,我去办理了住院手续,并交了600元的押金。
那时的600元不是小数目,差不多可以应付我与弟弟、妹妹三人的一半学费。
母亲一听说交了600元,脸色大变,整个人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夺路跑出医院,顺着大街往村子的方向吃力地奔跑。我与舅舅顿时傻了眼,老半天了才反应过来,立即跟着母亲奔跑的方向追赶上去。
临近午饭时间的大街十分热闹,母亲灵巧地穿过密集的人群,似乎越跑越快,我与舅舅在后头跟得气喘吁吁。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越来越靠近母亲了。她含着胸,右手扶着左手,越跑越慢,甚至有点摇摇晃晃的。
就在我与舅舅准备伸手拉住她时,她突然一个加速,甩开了我们。但她终于没能跑得太远,在一个三叉路口,我与舅舅拦住了她,她绝望地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我使劲地抱住她,害怕她再次逃跑。她大声咒骂我,用右手掰我的左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我的皮肤。一阵钻心的痛掠过我的身体,来源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心。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也没有力气了。她斜靠着我,左手挂在胸前,右手搭在我的左手上。她终于累得不能动弹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手,粗糙的皮肤,变形的指甲,大拇指和食指沾满了无法洗去的污渍……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日夜辛劳,也看到了自己对母亲的亏欠。
舅舅叫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我们合力将母亲扶上车子,送回了医院。
体力稍稍恢复之后,母亲又开始吵着要回家,但我们严加看管,不让她再有逃跑的机会。她瞪我,骂我,眼里充满了无奈的悲哀。
第二天早上动了手术,她的手腕被上了钢板。麻醉醒来后,从村里赶来的王婶看着她说:“反正钱也已经花了,你就安心看手,早点好起来回去采蕨吧。”
母亲叹了一口气。发现我站床边后,她挤出一丝笑容,眼里充满歉意地看着我说:你昨晚一夜没睡,去哪里靠一下吧。
至今23年过去了,母亲的这个笑容,依然让我刻骨铭心。
作者简介;张发建,笔名风之林,现供职于福建省公安厅宣传处,全国公安文联会员、省作协会员、省公安文联文学创作协会会长,散文作品散见于《人民公安报》《福建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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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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