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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山河城

来源:安防观察 作者:红 荔

  一直以为,故乡之于我,就是父亲的孤坟和母亲的白发。岁月里,为稻粱步履匆匆,每一次走近或者远离,戚然于心的就是这份牵挂。我不知道,还有一些记忆,一些图画,一直沉睡着,等待苏醒。在那里,父亲的脊背依然挺拔,母亲的脸上没有皱纹。他们领着我,看那些山,那些河,那些城。他们让我听,婉转的乡间歌谣,庄严的暮鼓晨钟,古塔檐角上风吹铜铃的清音悠扬。他们告诉我,山还在,河在流,城郭在老去……终于,我蓦然惊觉,再不回首,那些山水城郭,那些歌谣钟鼓,终会变成无处安放的乡愁。

  父亲的山

  西斋是父亲的出生地。据记载,那里因地处古高成县以西的七里山下,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故名西寨。又因山下是洈水平原,故而还有西平寨、西市之称。后因七里庙香火旺盛,镇上出现多家为来往香客提供素食糕点的铺子,镇名遂逐渐演变为西斋。西斋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早在西晋时代,这里就建有庙宇。至明代,集镇已具有一定规模,石板铺就的“三街”“ 四巷”贸易活跃,河上货船来往穿梭,经洈水出入长江、洞庭,为当时湖北省松滋县的“南五场”之冠。

  离镇子八九里的地方,有个富庶的村庄,名曰石牌。村子里居住着雷姓和吴姓两个大家族。雷姓家族人丁兴旺,早年间算得上望族。在我曾祖父那一辈,家道开始中落,但父亲作为他那一脉的长房长子,还是从小就进了学堂。在他一路读到当年颇有名望的江陵师范之后,他就远离了他的家乡。后来的几十年间,他一直工作生活在县城新江口。

  西斋位于松滋西南部,虽然它的东面是一马平川,西边才有些起伏的山峦,连接着武陵山脉。但由于它远离县城新江口,当地的方言又和城关口音差别很大,在城关人眼里,西斋就是山区,西斋人就是山里人。所以,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模仿他那铿锵豪迈的西斋口音说话,是我和姐姐儿时的趣事之一。

  “松滋人,礼行大,进门就把椅子拿。毛把烟,沙罐茶,开口就是哦嗬呐……”这段在荆州地区几乎家喻户晓的俚语民谣,是一定要用西斋话来说的。只有高亢热烈的西斋话,才能出传达出松滋人原汁原味的乡情礼行。“郎在高山喊高歌/姐在房中织绫罗/你是哪家的浪荡子/只在奴家屋前、屋后、屋左、屋右/喊得奴家脚瘫手软、手软脚瘫/推不得绳框,抛不得梭/喊得奴家巴心、巴肝、巴骨的歌,/眼泪汪汪织绫罗。”这首松滋民歌被誉为“中国民歌中的小夜曲”,也是一定要用西斋话来唱的。只有韵味十足的西斋话,才能唱出松滋山间乡野痴情男女爱的缠绵和幽怨。

  第一次走进雷家老屋,我才三四岁。记忆中那是个安静的村子,远处淡紫色的山峦仿佛一幅水墨背景,似有若无。一只黄狗在村里转悠,或奔跑追逐,或匍匐于地,偶尔吠几声,就会给这村子平添几分悠远静谧。父亲兄弟三人,父亲和他三弟都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了,只有二弟守着老屋,奉侍着他们的父亲,我的祖父。我把父亲二弟两口子唤作二爹二妈,那年的春节,我们一家的到来,让祖父和二爹二妈一家人居住的老宅子,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雷家老屋是一座灰瓦青砖的老式民居,宽大的屋门,高高的门槛,大门两边立着的一对石鼓已经磨蚀得光滑锃亮。穿过门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青砖铺筑的天井长满青苔,砖缝间生长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天井之上是一方深邃高远的天空,把一束青白的光亮投进来,照亮了门庭和正堂。幼小的我,最爱在下雨的时候站在天井边发呆,看着屋檐下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天井里,汇聚成一小股一小股的水流,流向天井边沿的一个小孔,然后神秘地不知所终。

  老屋的木门木窗和堂屋里的春台、神龛、八仙桌,都雕刻着好看的龙凤祥云和花鸟图案,两把太师椅气宇轩昂地立于八仙桌的两旁。这两把椅子中的一把,后来到了新江口我们的家中。然而,在“破四旧”的风潮里,这把承载了雷氏家族兴衰历史的太师椅,不得不被锯掉雕花的靠背,成为一张小小的饭桌。

  因为是冬天,堂屋里的火塘就一天到晚跳动着热闹的火苗,木柴“噼噼剥剥”不时发出畅快的声响。火苗上方有一个用粗麻绳吊挂着的瓦壶,瓦壶被长年的烟火熏得漆黑。水在壶里被烧得“咝咝”作响,壶嘴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火塘边有个同样灰黑的沙罐,那是用来煨煮“砂罐茶”的。

  二妈每天都要把洗净的砂罐在火塘边烘干,再放进茶叶,双手在火上翻转摇动着砂罐,让茶叶均匀受热,然后把瓦壶里烧开的水注入砂罐中,水只能加到砂罐容量的一半。接着把砂罐放在火塘边慢慢煨烤。当茶香随着水汽在火塘边袅袅升起,围坐在火塘边的一家人,就开始享用这浓酽、甘甜的砂罐茶了,就着米子糖和炒豌豆。

  祖父这时候就在火塘边点起了他的毛把烟。长长的竹烟管,金灿灿的黄铜烟嘴和烟锅,祖父瘪着少牙的嘴,“叭哒叭哒”地吸着,一脸安逸满足。我和姐姐常常自告奋勇帮祖父卷烟卷,先找出一片形状完整的烟叶,再把一些烟叶的细梗碎片放上去,然后慢慢地卷起来,卷成炮筒子的形状。这是个技术活儿,卷紧了抽不动,卷松了在烟锅里立不住。每当祖父抽着我们姐妹俩卷的毛把烟卷,不管是抽不动,还是一抽就散,他都会咧嘴“嘿嘿”地笑。祖父瘪着嘴抽毛把烟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每每想起,那股渗透在骨血里的亲情,就会在周身涌动。

  祖母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就离世了,她长眠在雷家老屋屋场的坟冢里。那片坟里还葬着雷家的其他先人,比如我的曾祖父母。腊月三十的晚上,二妈带着我们去给先人们上灯,我看见那个巨坟的底部有个砖砌的小方窗,二妈在方窗里供上一盏油灯,还摆上几碗饭菜。这大约是我最早感知阴阳相隔、阴阳相通的意味。

  我和姐姐,在山乡过了一个新奇又快乐的春节。启程回家的时候,晕车的母亲和姐姐坐的是一位乡党的货车驾驶室,而我和父亲,因为买不到客车票,不得不坐了一辆“代客车”。所谓代客车,就是给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装上支架和篷布,再在车厢里摆上些条凳。如此简陋的交通工具,还挤挤挨挨装满了人。西斋离新江口不过三十多公里路程,在当年却是意想不到的遥远和艰辛。由于路况车况都不好,车走走停停,在路上折腾了一整天。拥挤的车厢里,父亲双手撑着车厢壁,躬着背为我挤出一个空,间,我就在父亲胸前的这个空间里,安然度过了七八个小时的旅程。

  后来的日子,父亲的脊背和这个小小的空间,一直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所在,它让我懂得了,父爱如山。

  母亲的河

  在现在的松滋市东部,松东河北岸有座历史名镇沙道观。在母亲儿时的记忆里,从堤街的家沿河堤上行,越过一道闸口,再往前走,在一处高台之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庙。文献记载:沙道观原是一座庙名。据《重修沙道观老庙记》碑文所记:“汉寿亭侯当年截击东吴,至芦花垱,驻此间。小立山头,欣然换甲处,明代立庙于其巅,称沙道观。”清同治九年,山和庙均被洪水冲走,清光绪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陈宏宇和尚迁修草庙于河西堤上,后又重建于今民主街。这个曾位于“河西堤上”,“又重建于民主街”的庙宇,便是母亲幼时记忆中的“沙道观”。有庙宇聚集人气,又由于水陆交通便利,这里就逐渐形成集镇。

  上世纪三十年代至抗日战争爆发前的十几年,是沙道观镇的鼎盛时期。当时镇上有大小商店近千家,年贸易额约千万元,是松滋县涴市、八宝和公安县东港、玉湖一带的棉花、粮食集散中心。沿河两岸常泊有300余艘商船,常聚人口多达3万,故有“小沙市”之称。

  外公家从上一辈开始就在松东河上驾船为生。他们和镇上很多船主一样,把八宝的棉花、米积台的大米,在沙道观装上船,从松东河经松滋口进入长江,开往湖北的沙市、监利、宜昌,湖南的津市、岳阳,甚至更远的四川等地。

  外公为人厚道,能吃苦,讲信誉,船好驾船的技术也好,在船家和商家中有着很高的威望,不仅自家的船货源充足、生意兴隆,还被推举做了多年的“船业工会”理事长。祖母生性泼辣,掌舵、转帆、摇橹、撑篙等船上活路样样精通,是祖父的好帮手。在镇子最繁华的年代,外公一家也家道兴旺,家境殷实。

  童年的母亲对于沙道观的记忆是美好的,堤街上青砖灰瓦的家,生意兴隆的两艘货船,开在镇上的小茶馆,都给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母亲的晚年,常回忆起松东河两岸在旧历新年时的盛景。她说,站在她家后院门口,眺望松东河,只见数不清的船舶首尾相连,鳞次栉比的桅杆上挂满了灯笼火把,一河碧波,满眼赤浪。船舱里透出的点点灯火,像天上的繁星在闪烁……

  母亲快乐的童年,还与镇上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天主堂有关。1922年,比利时传教士来到这个流光溢彩的繁华小镇,在丝弦街和便河之间修建了三栋平房,作传教用。1933年,松滋教区划归美国教会管理。美国教会在原址上修建了新的教堂,还修建了神职人员住所和教室、医务室等附属建筑,占地6000平米的建筑群,成为当时鄂中南地区规模最大的教堂会所。每逢礼拜日,母亲就随着街坊邻居去做弥撒。穿过花木扶疏的小花园,登九步台阶,经拱门,入教堂,仰望祭台上方的耶稣神像,听金发碧眼的美国神父讲经布道。沐浴着庄严的天主圣歌,倾听着高耸入云的钟楼传来的肃穆钟声,母亲的目光在那些精美的壁画、雕花的立柱上久久地流连。母亲与天主就这样结下了缘,她久治不愈的哮喘病,就是在天主堂的医务室里,吃了神父免费提供的西药而治好的。

  抗战期间,沙道观屡遭日军侵犯洗劫,损失惨重。加上河道淤塞,通航期缩短,商户大减,小镇的繁华日渐式微。

  外公外婆生养了八个孩子,存活了五个,只有舅舅一个男孩。母亲活泼甚至有些顽皮,男孩子似的性格深得外公喜欢。他对外婆说,你把冬秀留在家里吧,让她和双喜一起帮你撑着这个家。冬秀、双喜分别是母亲和舅舅的乳名,让冬秀留在家里的意思是不把她外嫁,招婿入赘。外公还叮嘱外婆和舅舅,冬秀这孩子聪慧,一定要让她多念书。

  外公说这番的时候,一定是预感到这个家即将发生重大变故。果然,解放后第三年,担任过国民党镇政府船业工会理事长的外公,被投到劳改农场,不久后就在农场去世。作为“封建把头”和“船主资本家”遗孀的外婆,成了街道的管制对象。性子刚烈的外婆,在一次又一次的批斗中,变得越来越暴躁和神经质,打骂孩子成了她排遣不良情绪的方式。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舅舅只得辍学回家帮衬外婆。只比母亲大两岁的舅舅靠当纤夫挣钱养家,但最终还是维持不了一家七口的生计。无奈之下,舅舅只能作主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舅舅一直记得外公的叮嘱,一拿到卖房钱,他就从中取出100元,让母亲把初中剩下的一个半学年的学费都交了。母亲看到一大家子人只能挤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自己却要花掉卖房子的一大半钱去读书,实在于心不忍。她咬了咬牙,决定退学,然后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学校。

  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母亲四处求职,她考过水利局、气象学校……每一次都顺利通过考试,每一次都过不了政审关。最后,母亲只得在镇上做了一名五金店营业员,母亲的少女时代因此压抑而黯淡。她不愿回家,以逃避外婆的暴躁和责骂。她不喜欢营业员的工作,下班后给同事们讲《石头记》,是她唯一能找到存在感的事情。我想,那其实表达的是她对书本的眷念。回忆起那段日子,母亲总会念叨书中描写林黛玉初入贾府的一段话:“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就在这时,父亲出现在母亲的生活中,而且是镇委书记保的媒。父亲读过师范,抗美援朝时投笔从戎,转业后在县委工交部工作,和镇委书记在工商业改造办公室共过事。这样的背景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再加上父亲生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一手钢笔字写得飘逸潇洒,母亲接受了这段因缘。在两人确定关系后,母亲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离开沙道观了。

  桨声灯影里的松东河,自此尘封在母亲的记忆深处。在文革结束前,我除了知道母亲是沙道观人,对外公外婆和小镇上的人和事,都一无所知。后来,我客居他乡,沙道观是我回家省亲的必经之地。每一次路过,我心里就会生出异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在这个小镇上遗落了一些什么。

  母亲经不住我刨根问底,开始向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情。慢慢地,我终于明白,尽管松东河河道淤塞,风光不再,但母亲心中的河仍在日夜流淌,那是她也是我生命的源头。河流可以改道,源头却始终在那里。好在,母亲已经把一切都承担了,这个时代,我再也不用担心祖辈的历史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父母的城

  父母结婚后,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母亲考到武汉河运学校,毕业后到县机械厂工作。父亲先是从县委工交部调到县机械厂任职,后因觉得自己不懂生产管理,就又报考了江汉工学院。1962年,父亲从江汉工学院肄业回松,当时正值“精减下放”期间,已经分居三年的父母为了能够生活在一起,双双离开新江口,来到老城工作。到这时,他们才算正式有了一个家。

  老城是一个比西斋和沙道观更有历史感的古老城镇。它位于松滋北部,南靠高家山,北临松滋河,早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原始人类聚居,是松滋境内最早的人类栖息地。晋时建有上明城,在今镇西一里处,为荆州刺史桓冲所筑。当时长江干流还未改道,江流流经上明城城北,古城“北枕大江,西接三峡”,具有“全重江南,轻戍江北”的战略地位,是东晋南北朝时期的军事、政治重镇,也是河东郡治、松滋县治所在地。自此至公元1943年,历时九朝,长达1600余年间,一直是松滋县治所在地,史称松滋城。1945年,松滋定治新江口,松滋城始称老城,取老县城之意。

  老城曾有过完整的古城垣,城垣呈椭圆形,城瓮用青石筑成,四座城门上建有城楼。城内有四街、十二巷、七十二古井,当年寺观林立,祠祀兴隆,商贾云集,舟车畅达。“关帝任威开利寺,孔圣文昌登云楼,伍宅云联月宫桥,城隍静修莲花池”,登云楼与邻近楼台亭榭组成“八景”、“六胜”,李白、杜甫曾在此登楼吟诵。还有明朝兵部尚书伍文定、兵部郎中王其勤,清朝太子少保彭承尧等人物名垂史册。上世纪三十年代即建有高等小学堂和县图书馆,是名副其实的松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令人痛心的是,抗战时期,老城建筑大都遭到日军破坏。

  父亲和母亲到老城定居时,老城已不复当年盛景,但城内数十幢明清民居还在,东门外宝塔山上的云联塔还在,父亲工作的搬运公司就在一幢俗称“八大间”的古老宅院里办公。父亲在这间老宅子里做起了会计,学机械的母亲则在老城农具厂工作。

  古城的同事们只知道这对年轻夫妻是从县城来的读书人,没有人追究他们的家庭出身,也没有人再来搞他们的政审,父母的生活过得静谧而安宁。

  父亲母亲在休息日,常常盘桓流连于那些古老的街巷和幽深的宅院中。“八大间”民居,通常是两重进深、一正两廒带天井。“一把斗”宅子,则是前后檐墙、左右山墙都由高大的青砖屏墙构筑而成,外形酷似量米大斗。他们由此领略了古城民居的建筑艺术,感受到岁月沧桑的历史感。在明代尚书伍文定的故宅里,父亲似乎看见了,石牌雷家老宅子透过镂花窗棂的一缕阳光,母亲像是嗅到了《石头记》里荣国府繁复奢华的味道。

  还有宝塔山,那是个最能引发思古幽情的地方。老城人称宝塔的云联塔建于清道光28年,即1848年。一百多年来,云联塔饱经世间云雨沧桑和日寇炮火蹂躙,仍然傲然雄踞于黑石溪畔的宝塔山上。登至高塔之顶,老城街市尽收眼底。夕阳暮色中,六角形的六层宝塔,翘檐如翅,凌空欲飞,苍凉之上无限壮美。

  在父母居住的小院,能清晰地看见云联塔的塔尖。父亲母亲常常坐在院子里,一人读着一本书,读累了,便远眺远方的宝塔。看着,想着,宝塔30个檐角下曾经悬挂的30只铜铃,就在风中叮铃铃响起,余音袅袅,犹在耳畔。

  诗意的老城生活仅有的遗憾是,他们没有孩子。

  一个夏天的夜晚,母亲发现窗外有一个人影闪过。第二天早起,母亲在窗下发现了一只绣花的小孩布鞋。母亲不明就里,就去问对门的街坊英姐。英姐告诉她说,这一定是观音菩萨给你送子来了,你赶紧照着这只鞋的样子另做一只,凑成一对,然后扯三尺红布,送到城西的静修庵去。母亲自小被当作儿子养着,从未学过女红,英姐便自告奋勇替母亲做了一只鞋,又陪着母亲到静修庵拜佛求子。九月,母亲果然怀孕了。次年瓜果飘香的初夏,我姐姐出世。虔诚而善良的老城人,以这种方式给父母“送”来了一个漂亮姑娘。

  我姐出世后,家里没有人伺候月子,住同一条街的李家婆婆,就天天过来帮母亲清洗尿布和衣裳。李家婆婆生过七八个孩子,都没有养大,已上年纪的李家婆婆靠打马草为生。她每天清晨把打来的一篮子马草卖了,就到父母家来,雷打不动。十来天过去,母亲过意不去,心想非亲非故的一个老人,凭什么辛苦人家?那天早上,母亲自己硬撑着下床,把尿布洗了。李家婆婆来后,一个劲地埋怨母亲,说我是看你出门人可怜啊,月子里碰了冷水会得病的,你看我这双手,骨头都变形了,就是在月子里做下的病。从那以后,李家婆婆马草也不打了,每天早早地就到父母家门口等着,直到父亲起床开门,直到把一盆子尿布衣裳洗完,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老城人的友善和一个小天使模样的姑娘,让母亲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和希望,而当时已经35岁的父亲,就更是欢天喜地,神清气爽。母亲后来回忆说,在老城生活的两年里,瘦弱书生模样的父亲,居然长出了小肚子。以前从来干不了力气活的父亲,竟然可以拉着板车挣外快了。

  兴许是汲取了老城山水人之灵气精华,母亲生产后奶水充足,她自己形容像自来水一样绵延不绝。姐姐因此长得又白又胖,溜圆的小眼睛总是笑意盈盈,小胖手小胖脚整日手舞足蹈。刚满月上街,个子矮小的母亲就抱不动了。于是,路人见了谁都要来抱一抱、逗一逗,这个胖乎乎的小美妞,俨然成了老城人见人爱的小明星。我没能降生在这个温暖的古城,我出生后缺奶,母亲总念叨:你怎么不和你姐姐一起来呢,你姐姐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啊,再加一个你也吃不完……

  姐姐半岁时,在街上拉板车挣外快的父亲,路遇下基层检查工作的县委工交部长。部长眼见工交部当年的笔杆子,居然干起了拉板车的营生,非常生气。没几天,一纸调令把父亲调到了组建不久的县手工业管理局,即后来的轻工业局。一家三口就这样离开了老城,回到新江口。

  老城故事不长,但无论是在父母口中,还是在我的想象里,老城生活都是父母婚姻生活中的华彩,恬静,安逸,美好。老城因此不仅仅是父母的城,姐姐的城,也是我心中的城。那是一座既有历史厚度又有烟火气息的城,更是一座有温度的城。
 

  作者简介:红荔,原名雷红丽,湖北省荆门市公安局民警,全国公安文联散文分会副主席。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百万字,出版作品选集《那个清晨下着雨》、散文集《在你的世界重逢》,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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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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