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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园子春秋

来源:警界散文 作者:红 荔

  京剧团与我家一墙之隔。那堵墙不是院墙,而是一排平房的后墙。站在我家卧室的窗前,京剧团不大的院落尽收眼底。

  从我记事起,窗外飘来的吊嗓子的声音,就是催我起床的晨曲,“啊——哦——咦——”高音低音,男声女声,此起彼伏,无论春秋冬夏。还有胡琴声和一些没头没尾的唱段,比如“朔风吹”,比如“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经常在被窝里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想分辨出这些声音里,有哪些来自我熟悉的角儿。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儿。两个院子靠得太近,我们大院的孩子,经常看剧团练功和排练。我们能叫出很多演员的名字,知道他们在哪出戏中扮演哪个角色,知道谁和谁为上《龙江颂》而生不和,谁又和谁为争演杨子荣打得鼻青脸肿,甚至知道一些在地下流传的,按现在的说法叫做“绯闻”的事儿。

  二

  从我们院后门出去,穿过一条不宽的马路,就是一大片水塘,水塘有几百亩大小,我们叫它堰,其实应该叫它湖。搁现在,人们一定会给它取个漂亮的名字,比如叫做“梨园湖”。堰中间有一个树木葱茏、浓荫蔽日的半岛,岛上有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大礼堂,平时京剧团就在这里彩排和演出。所以,这片湖叫梨园湖应该很合适。大礼堂是它官方的名称,我妈那一辈的人都爱叫它戏园子。“走,去戏园子!”每当妈妈说出这句话时,她平常总是轻蹙的两道柳眉就会舒展开来,眉眼间就会飞扬起快乐的光彩。

  我妈是个戏迷。从小就跟在她哥哥身后,或穿行在十里八乡的戏台子中间,或听哥哥讲戏。《打渔杀家》《盗仙草》《玉堂春》……许多的戏文印在我妈的脑子里,一辈子都不曾忘记。在怀着我姐姐七个月的时候,她还步行十几里去看汉剧名家陈伯华演的《柜中缘》。而我舅舅不但会讲戏,胡琴也拉得好,还会演一把丑角。曾有戏班子再三拉他入伙,但被家里坚决制止了。

  在那个年代,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也因为我们姐妹俩脚踏肩膀相继出世,我妈背负着很大的压力。工厂里除了上八小时班,每晚还要去“上学习”,就是开会学文件念报纸,那时候的说法叫“抓革命,促生产”。在我和姐姐的印象中,妈妈总是轻蹙眉头,步履匆匆,在家和工厂间奔忙。

  但是,无论日子多么艰难,也挡不住妈妈奔向戏园子的热情。只要有时间,只要戏园子有演出,妈妈一定会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兴冲冲地去看戏。很多个夜晚,妈妈上学习回来,听到戏园子那边锣鼓家什还在响着,就会招呼我们姐妹俩:“走,揪尾巴戏去!”我和姐姐就带着炒豌豆、爆米花等小零食,跟在妈妈后面,兴高采烈地直奔戏园子,口里喊着:“揪尾巴戏喽!揪尾巴戏喽……”大多数时候,我们揪到的只是最后一场,通常是台上锣鼓齐鸣,杀声震天,李铁梅把密电码送到了柏山游击队,杨子荣打下了威虎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心情。如果运气好,还能听到最后一个唱段,妈妈就会两眼放光,舒心的笑从左脸的酒窝里溢出来,洒到我们姐妹俩身上。那是我们母女仨最幸福的时刻。

  那时,能在戏园子上演的只有八部样板戏,几部戏轮流唱,我们母女仨都学会了戏中很多唱段,我也在那时候知道了“西皮”“流水”“二黄”“慢板”这些唱腔名称。母亲高兴的时候,也会说一些梅兰芳、程砚秋的故事,眼睛里盛满了对往昔的留恋和向往,仿佛无数颗星星在闪烁着光芒。当然,最后一定忘不了叮嘱我们,出去不要乱讲。

  或许是在母腹中就受到熏陶,姐姐在幼儿园被选中学唱“革命样板戏”,并经常登台演出。她演的是《红灯记》第二场和第五场中的李奶奶。有时候,剧团开演前,都要由机关幼儿园的小朋友先演一个选场。于是,姐姐也登上了戏园子的舞台。姐姐因此和剧团的人厮混熟了,我们不再需要妈妈带着去看戏,去揪尾巴戏了。姐姐往戏园子门口一站,剧团的人就会说:“哟,李奶奶看戏来了?得嘞,进吧!”我就紧跟在姐姐后面,大摇大摆走进戏园子。如果前排的留座没有坐满,我们就在前排坐下。如果坐满,我们就会被带到侧幕里。不管在哪儿,都是免费看整场的戏。

  三

  京剧团大院对面,有座灯光球场。这里偶尔有篮球比赛,或露天电影,其他时间就成了京剧团的练功场。

  周日,或者没课的周四下午,我们院里的孩子就在这里消磨时光。小时候时间总是那么难挨,枯燥的练功场也能把我们牢牢拴住。一队漂亮的小姑娘,伴着清脆的锣声,迈着细碎的步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绕着场子,走得没完没了,那练的是“碎步”和“圆场”。一队男孩绕着师傅手中的棍子翻跟斗,没翻好的还会挨上一棍子。那一棍子打下去,总能吓得我一哆嗦,而小刚和蛮子他们,就会咧嘴大笑,像是看见了极有趣的事情。

  有一阵,听说京剧团从一个小镇里招来一个叫芳芳的小姑娘,特别漂亮,院里一帮小子,就急不可耐要去看芳芳练功。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见到了练功场上的芳芳。芳芳果然生得玲珑精致,白晳的皮肤透着瓷一般的质感,顾盼生辉的丹凤眼,端直而小巧的鼻子,粉嫩的樱桃小口……我想,这就是妈妈常念叨的“扮相好”吧。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璧人儿,她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吗?还没等我回过神,小刚和蛮子却打起来了。小刚说芳芳没有平儿漂亮,蛮子便说他的眼睛被鼻涕糊住了。平儿是先芳芳进团的小青衣。小刚是个鼻涕虫,嘴唇上方总挂着两条鼻涕,一抽一抽的往回吸,小朋友们经常取笑他,鼻涕也就成了他最大的忌讳。那场架是被剧团的大人们拉开的,他们不知道,俩半大小子打架,是因为小学员芳芳。

  过了些日子,我们在《龙江颂》里看到了芳芳,她扮演陪奶奶送畚箕的小孙女。芳芳后来一直也没演过比小孙女更大的角色,听说是因为团里的台柱子芳姨认为她唱不出来,不肯收她为徒。

  四

  我小时候寡言少语,在我开始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戏园子是最能聚焦我目光的地方。除了家人和小伙伴,那群或英武或妩媚的男女演员,是和我距离最近的一群人,通过他们,我看到些人世间桃红李白、悲欢离合的事情。

  芳姨是剧团的台柱子,大家都说这个剧团全靠她撑着。我看过她演的几乎所有样板戏的女一号。《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海港》里的方海珍,《龙江颂》里的江水英,《杜鹃山》里的柯湘……觉得她演什么就是什么,唱腔永远高亢圆润、清澈辽远。

  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有个阿姨站在我家门口,正和我妈说话。见我回来,我妈就拉过我说:“来,叫芳姨……”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跟芳姨说话,我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叫完芳姨,我就躲在妈妈身后,偷偷打量她。我发现,芳姨并没有舞台上那么漂亮,而且也不年轻了,下巴上还长了颗痦子。可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啊,那普通话明显带着京剧道白的味道,燕语莺声,像是从云端里飘来。

  我妈经常感叹,芳姨的扮相并不出众,但爹妈给了她一副好嗓子啊!我妈还说,芳姨从小也是个苦孩子,家里穷,六七岁就被送给人家做养女,十二岁辍学唱戏。天赋异禀加上勤奋努力,芳姨十四岁就在县京剧团主演《宇宙锋》,后来又去省戏校进修,师从云艳霞,没几年就成了剧团响当当的台柱子,也成了省内小有名气的旦角儿。

  芳姨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桃子,一个叫海棠。桃子珠圆玉润,海棠高挑挺拔。常听我妈说,桃子的外形适合唱花旦,能把《春草闯堂》里的春草,《西厢记》里的小红演得活灵活现。海棠的身段和气质是该唱青衣的,但要命的是,海棠出身不好,她父亲是革命群众揪斗的对象,海棠在剧团也就得不到重用。那时候当然没有《春草闯堂》和《西厢记》,我只能看桃子演李铁梅和柯湘。海棠演得最多的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从戏份就能看出二人在团里的地位。

  大人们都说,桃子性格活泼,讨人喜欢,是要接芳姨班的。谈到海棠,却总是一声叹息,“红颜薄命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喜欢海棠。在练功场或排练场,我的目光经常落在桃子和海棠身上。夏天,桃子爱穿一件粉色的确良衬衣,圆圆的脸上总是一派春光灿烂。时常见她跟一帮男女演员打打闹闹,一看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海棠也穿的确良衬衣,但颜色是浅浅的水蓝,与温暖的粉色比起来,就显得有点清冷和寂寞。海棠总爱一个人呆在一边,有时候拿本书似看非看,有时候握一把丝绸团扇似摇非摇。她目光散淡,意识仿佛永远停留在别处。我经常出神地看着她,象牙色的皮肤,光洁的额头,蒙着一层雾水的眼睛,挺拔冷峻的鼻梁,高高盘起的发髻把颈线衬得更加修长……

  即便以现在的审美,海棠也是冷艳而高贵的。苏轼有诗云:“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海棠花艳美高雅,是花中神仙,花中贵妃,哪里是粗俗的桃花李花比得了的?就此,为海棠的孤冷,以及她对人群的疏离,找到了理由。

  当年的海棠,只让人感到命运的悲苦。她的父亲终于经受不住没完没了的批斗,在抑郁和病痛中离开人世。海棠那天正好晚上有演出,她只能先服从革命需要。当海棠在台上唱着“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时,尸骨未寒的父亲正躺在冰冷的地上,等着他唯一的女儿去吊丧。她的母亲在父亲离世不久,就上吊自尽,仿佛正应了那句唱词:“我娘却跳涧身亡。”

  戏里戏外,海棠都是这般命苦。从那以后,再看到台上的海棠或台下的海棠,我就分不清哪个是角色,哪个是她自己。

  五

  剧团里最有名的男演员是大斌和老邵。大斌高大魁梧,浓眉大眼,用我妈的话说,他眼里、脸上、举手投足间,浑身上下都是戏。老邵并不老,天生一副唱老生的好嗓子,还有一身武生功夫,但扮相和戏却比大斌差太多。

  我们常看见大斌演李玉和、杨子荣,而老邵只演过《沙家滨》里的郭建光。我们一家子似乎都更喜欢大斌,他往舞台上一站,就把人带进戏里。演员需要入戏,其实观众也需要。老邵的“十八棵青松”唱得也真是好,那个唱段的高音,大斌是唱不出来的,可老邵身上就是缺少点什么,常常被沙奶奶抢了戏。在我妈眼里,大斌是剧团最好的男角儿。我呢,觉得大斌一招一式的英雄范儿让人着迷。

  剧团还有一个男演员,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一个我看在眼里却无法与他人分享的故事。

  一天晚上,我跟着姐姐去戏园子蹭戏,那天演的是《智取威虎山》。演到少剑波对李勇奇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的时候,我从侧幕出来上厕所。经过化妆间门口,我一眼看见,屋里穿着小常宝戏装的海棠,正把手从一个穿着戏服军装的男人手中挣脱出来,等她奔到门口,却又回头望向屋里……她回头的时候,本来已经和她擦身而过的我,也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这样,我看见了海棠风情万种的一笑,笑得那般娇羞,那般明媚。

  让人耳热心跳的这一幕,我一直不敢跟人说,它成了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过了很久,我在排练场看到海棠跟一个瘦而白净的男子说着话,不知为什么,我断定那天晚上和海棠纠缠的,一定就是这个男人。我问姐姐这人是谁,姐姐说就是个跑龙套的。我不甘心,回家后又问我妈。我妈说那个男的姓柳,是剧团唱小生的,“小生嗓”缺乏英雄气概,样板戏统治舞台的年代,他只能跑龙套。我一听,马上就为海棠惋惜起来,脱口而出:“那海棠要是跟他结婚多不般配啊!”我妈轻斥道:“别瞎说,他们俩一个有老婆一个有丈夫,还结什么婚。”我愣愣地看着我妈,不太明白,似乎又有点儿明白了。

  六

  小学三年级时,我爸工作调动,我们家搬离了剧团旁边的大院。我偶尔从仍然住在大院的小伙伴们口中,听到关于剧团的一些事情。芳芳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工厂的采购员。桃子并没有顺利接下芳姨的班,芳姨后来有了一个更好的B角,唱柯湘不比芳姨差多少。我妈的评价却是,比芳姨差远了,还不如桃子。还说,那个B角是上头领导定的。

  最令我震惊却又一点不意外的消息是,海棠调走了,调到在武汉当工程师的丈夫身边去了。海棠调离,是因为她和柳的事情终于东窗事发。柳的妻子,一个副食店的营业员,打到剧团宿舍,把海棠的衣服撕碎了一地。海棠的丈夫得知后,从武汉回到海棠身边,什么话都没说,就把她带走了。那个年代里,郁郁不得志而偎在一起互相取暖的两个人,就此演完了他们的戏码,曲终人散,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芳姨后来越唱越红,越唱越火。样板戏时代结束后,她唱新编历史剧《谢瑶环》《王昭君》《岳飞夫人》,唱到了北京城,唱进了中南海,得了梅花奖。后来,她又师从王玉蓉,学习王派艺术,出演传统剧目,捧回梅兰芳金奖,成为全国有名的大青衣。伴着她这一路的,正是那个白面小生柳。可惜的是,我因求学离开家乡,没见识过芳姨演传统戏的娇美扮相和水袖功夫,没听过她明亮婉转、响遏行云的王派唱腔。

  最遗憾的是,我没有看过柳的小生戏。偶尔我会想,远在武汉的海棠,会不会知道柳的消息?如果看到舞台上飘洒俊逸的柳,她该是怎样的心情?
 


 


       作者简介:红荔,原名雷红丽,湖北省荆门市公安局民警,全国公安文联散文分会副主任。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百万字,出版作品选集《那个清晨下着雨》,散文集《在你的世界重逢》,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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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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