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珍贵的遗产
——追思我的爷爷
这是一个关于“两只老虎”的故事，一对跨越两个世纪的爷孙，既流淌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也夹杂着寸草春晖的遗憾。
爷爷出生在1926年——一个动乱年代，以致尝尽各种辛酸苦楚，终在一个甲子轮回后迎来了他的希冀和阳光；而他的孙子爵爵，整整小他60岁。爷爷属虎，爵爵也属虎。
那一年，爵爵1岁，抱着他的爷爷似乎从不觉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爵爵乖，爵爵要多吃饭”，于是爵爵笑：“爷爷叫错，是杰杰，不是爵爵”，边说边抓着爷爷的嘴，讨要嘴中嚼碎的食物。爷爷顿时眯起眼，微张着嘴笑道：“爵爵最聪明，是爵爵、是爵爵……”
爷爷是孤老，早在爵爵出生的三年前，奶奶便去世了，临走前仍不忘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爵爵的爸爸，将婚约安排妥当。不想，爵爵爸爸终究还是没有遵遗嘱，放弃婚约、倔强地娶了爵爵妈妈。而爷爷，始终没有责怪爵爵爸爸，他相信儿子的选择。
在爵爵印象中，爷爷总戴着老式鸭舌帽，身穿整洁的中山装和白衬衫——一副老派劳动人民的样子，以致爵爵幼时经常指着街上装束相似的老爷爷，激动地向妈妈喊道：“是爷爷！”
质朴的爷爷一生清贫乐道，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烧水洗漱，只为节省几毛几分的电费；爵爵幼时最爱吃的，是爷爷做的葱油拌面加火腿肠，却不知爷爷从来也舍不得吃一口火腿肠，就连独住时炒青菜也舍不得多加一滴油。在爵爵上学后，爷爷更是每月从自己那微薄的退休工资中抠出十元，定期塞给不懂事的爵爵。
爷爷就是这样一位“倔强”的老人，宁可自己清贫一生，也不为儿孙增添一分麻烦，总是尽自己所能，不断照顾、体恤着小辈。而就是这般善良的爷爷，却足足被自己最疼爱的爵爵“骗”过三回。
第一次，是十多岁的爵爵随父母跨越大半个上海去探望爷爷，在制造局路的第九人民医院，手术前的爷爷正向医生发牢骚。爷爷二十多岁时落下腿疾，加上后来劳累过度，腿疾几乎跟了他一辈子。这天在九院，医生建议爷爷截肢，才能彻底根治腿疾不至进一步感染，而爷爷见爸爸前来，几近抽泣地说道：“如果没了双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听到这里，爵爵立马哭红了眼，跑到爷爷跟前扶着爷爷双腿哭喊道：“我不同意爷爷截肢，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爷爷的腿，呜呜呜……”爷爷顿时眯起眼，微张着嘴笑道：“嘿嘿，爷爷不截肢，爷爷等着爵爵带我把腿看好。”说完伸手轻抹爵爵眼眶外的泪痕，适才的牢骚烟消云散。
而正如爵爵所愿，爷爷终究没有截肢，腿部静脉曲张手术也十分成功，这至少让爷爷高兴了十年，盼着爵爵能早日为他圆“北京梦”。
“北京梦”是爵爵的第二个许诺，爷爷那辈人对毛主席和北京的情怀非比寻常，然而爷爷在年轻时为生存拼命劳作、中年后为子女省吃俭用，却从未为自己着想过一回。于是在爵爵很小很小的时候，听闻爷爷的“北京梦”后，就立誓长大后一定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带爷爷去北京瞻仰毛主席。
这一年爵爵25岁大学毕业，爷爷85岁腿疾复发，虽能下床简单活动，却再不能出行远游。于是爵爵的两个童年梦就此彻底破碎，唯一能有所寄托的，是爵爵每周一次探望爷爷的坚持，这也成了爷爷生命中的最大期许。
再后来，27岁的爵爵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加上自小的聪明伶俐和能说会道，成为了爷爷跟街坊邻里最大的谈资；而络绎不绝的媒人介绍，也成为了爵爵和爷爷间最温暖的对话。
“之前介绍的那个怎么样，我听说皮肤很白很好看呀，你联系过了没有？”爷爷眯起眼、微张着笑问道。
“没联系，不是很喜欢呀。”爵爵认真回答。
“你不是要让爷爷抱重孙吗？”爷爷笑着。
“哦哦，好吧，前两天领导又给我介绍了两个，我礼拜天去看看。”
“嘿嘿嘿嘿，你呀……”爷爷知足地笑着，不再追问。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中，时光的钟摆跨过了2020年；而爷爷的人生也悄悄走进最后的日子。
恰逢新冠肺炎爆发，爵爵正深入一线致力疫情防控工作。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岗位上的爵爵最怕收到的就是爸爸的来电和微信，唯恐是关于爷爷的噩耗；而一旦有休息时间，爵爵就会飞驶到爷爷所在医院申请入院探视。爷爷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痛苦表情中流露了不舍和遗憾，而每次见到爵爵，爷爷总会佯装没事，偶尔眯起眼，微张着嘴问道：“今天休息？”
爵爵抓抓额头，强忍痛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说不完的家常，试图让爷爷听清，而爷爷终究再没有问及重孙的事情，只是盯着爵爵看，眼神中满是留恋。
这一天，爷爷一反常态，竟没有主动让爵爵“早点回家”，仿佛正贪婪地守着在世上与孙子最后的凝望。过了不知多久，爵爵不得不向爷爷告别：“爷爷我先回家了，晚上还要上夜班，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
这一天，爵爵在车里哭了很久很久，他从未如此奢求更多的明天。
爷爷的这次凝望，成为了爵爵记忆中爷爷最后的目光。
次日清晨，爷爷安详地走了……这一年，爵爵35岁，爷爷95岁，而爷爷岁月的时钟永远停止了。而爷爷终究没有责怪爵爵那迟迟未来的重孙，和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因为他相信孩子的选择。
火化前，爵爵爸爸对爷爷最后致歉道：“阿爸，现在是疫情特殊时期，为响应政府号召，只能一切从简，请您谅解！”爷爷安详地笑着，神情中没有一丝责备。
是啊，一切从简，这就是爷爷的人生。
这一天，爵爵作为少数近亲属，在殡仪馆送完爷爷的最后一程，一个小时后，这份沉甸甸的60年隔代的爱，在人间化作了一个小小的方盒。而爵爵再没有流泪，只是每当他翻看幼时与爷爷的合照时，内心便涌上一份知足和充盈。爷爷走得悄无声息，却将无限的希望和祝福、无言的信任和爱留在了爵爵心间，这便是爷爷留给爵爵最珍贵、美好的遗产。
作者简介：周佶，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国际旅游度假区公安处民警；现为上海市公安局文学创作俱乐部成员、浦东公安文学社成员、度假区公安处文学社社长，擅长散文、人物传记等创作，所作《“邻家阿弟”胡威杰》曾获2017年度“马天民新传”征文活动三等奖，并在《人民警察》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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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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