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意四叠
距离上一次抱她已经二十天有余,那一瞬间我多想抱起她转几圈。我的确属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人,年前才挂骨科诊疗过肩膀,医生说孩子大了要少抱,不然你的胳膊就嘎吱嘎吱响得更厉害了!
一道锃光瓦亮的铁栅栏门仿若分隔南北朝鲜的三八线一般横亘于我们娘俩之间,她在门内,我在门外,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守门人视线紧逼,因此我和她都是进亦忧退亦忧的犹疑神色。
三分钟之内,我完成了此行的主要目的,交给她一大包零食作为亏欠她的弥补,巧克力、棒棒糖、花生、青豆,这些分明曾占据我粗暴立下规矩、不准她靠近的垃圾食品榜单,此刻却成为冲淡我自己内心愧疚而突出重围的慰问品。打开塑料袋,她自然是乐不可支的烂漫模样,虽然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我还是从她跳跃的足尖读出了欢喜的成分,旁边有人打趣三岁的小姑娘怎么不粘妈妈,只怪那一刻我的视线太过模糊,根本来不及给出对方礼貌的回应。
“妈妈,小心点!”她只说了这句话,就跟我摆手告别,既而转身离开。我怔怔地站着,直到那件小小的白底带花的羽绒服变作一颗白色小点,最后消失在楼宇边际。
站在二月微凉的暮色里,灰雀的叫声听起来轻描淡写,我的遗憾却越来越浓,如果方才能不管不顾地抱抱她该多好,我一边后悔,一边往共享单车车座及把手上喷洒酒精。
一个星期以后,更让我后悔的事情不请自来,我还是忍不住去远远地探望她。适逢小区里的群众排队到门口买菜,穿白色防护服的人都围着一团嘈杂维护秩序去了,她悄悄挣脱爷爷的手跳到我面前,眉目弯弯,像极了天边的新月,而我却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隐忍克制,像极了裹住灿烂千阳的乌黑云团。
自大年初二起,我和她爸就被紧急召回单位了,典型的双警家庭节假日模式,他去了市局疫情防控特战队一线再没回过家,而我在单位值守待命,我们的女儿就被交给爷爷全权代管。出门在外,很难保证不可名状的病毒不会附着在我身上,所以理智告诉我——一步也不得靠近她。盯着我的鞋子,她撅起的小嘴儿改变了口罩的起伏弧线,失望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鬼使神差的,我似一个伺机作案的惯犯,偷偷上前抱起她,也就是一秒钟的时光定格,她的眼神由失落变得讶异,再到欣然。这一次,我的后悔彻头彻尾,我是怎么了,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母亲怎能如此冲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路上被悔意绑缚地喘不过气来,我开始担忧如果自己真得携带病毒,会不会因为那一秒钟的出格而殃及我的掌上明珠?
好在有惊无险,晚上,我和她视频聊天,她问我:“妈妈,爷爷说病毒是从武汉来的,武汉是哪儿呀?”
“是妈妈去过的一个城市!”我的回答答非所问,思绪开始踏上回忆的轨道疾驰着后退。
我是2012年岁末抵达武汉的,第一次坐高铁,从沈阳刑警学院出发赴汉参加一个征文活动,不出几个小时便可望见一大片壮阔的长江水在大桥下浩浩汤汤开来,当时真想下了车去吹吹江风,可惜几名同学一同前往会场,中途自行下车总是显得自由散漫的。除却会议议程,还有两天时间用来走马观花,飘雪的武汉湿冷感甚重,虽然此刻在沈阳室外打个电话都能将手冻裂,我还是站在黄鹤楼下瑟瑟发抖,于我而言,南方的冬天果然水土不服。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大盅鸭子炖藕,原本对于食物并不敏感的我竟然被瞬间俘虏,一碗温热的高汤下肚,味蕾被深深刺激,顾不得所谓的矜持风度,接连盛了第二碗、第三碗。鸭肉咸香娇嫩,肉丝摩挲过唇齿间的时候,浓郁的汤汁迫不及待地从嘴角漫延开来,仿佛熟透了的豆角自然会咧开嘴送饱满坚硬的豆粒沿着抛物线踏上旅程;切成滚刀块的莲藕经由鸭汤的浸润渗透,不再莹白剔透,呈现出温柔腼腆的肉粉色,我们关中人把藕叫做莲菜,印象中除了炝拌就是炒肉,脆爽直接,而湖北人的藕却带着沙沙面面的口感,类似于红五星苹果的滋味,本来看到那壮硕的滚刀块,我还担心会不会因咧嘴过大而露出窘迫粗陋的吃相,事后想来实属多虑,拥入高汤怀抱的藕性子柔韧多了,可不像我们关中汉子那般生冷蹭倔,到底是随了主人的火候,慢条斯理了不少。贪嘴的结果就是那一晚撑得睡不着觉,盼星星盼月亮般地总算盼到了天明。
启程归去之前,我和两个同学相约去超市买点土特产,傍晚时分,人生地不熟的,或许我们居住的地方太过偏僻,等了很久也不见一辆出租车停下,于是便搭了一种类似于“摩的”或“蹦蹦”的简便车子出门。前面一排是司机师傅,后面三排坐着乘客,没有车门,用厚厚的透明帘子代替,零下一度的天气,车里竟然没有一点寒意。不同于北京、沈阳或西安的出租车司机那般天南地北地海聊,武汉的司机师傅比较静默,抵达目的地之后,翩然而去。写到这里,当时的遗憾又跳脱出来,我还没有吃到正宗的武汉“周黑鸭”,也没机会“过江”,更无暇在一碗地道的热干面里体味“过早”文化中所包蕴的温情冷暖。
转眼近乎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我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呆板的女大学生,却也在烟火气的日常里渐渐忘却了当初的遗憾,直到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号角响起,才从记忆深处挖出了关于这座英雄城市的过往点滴。
缺憾组成的波状沟壑终会被时光填充,波峰部分作为耀眼的存在优雅绚烂,而波谷部分也会被深埋于历史角落,最后的结果便是时光能抚平所有伤口,呈现出平滑的肌底,并掩藏于亿万年的岩层深处。
如果被大学里通信工程专业的同窗知道我将“波形图”这样的专业词汇胡乱解释一通,恐怕会惊得“呜呼哀哉”吧!我在大学班级微信群里看到有同学发来的求助信息,他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配料,但还是需要一位陕西土著来教教他臊子面的烹制方法。
我自告奋勇地展示了自己蹩脚的面食厨艺,不久便看到湖北宜昌的小蒋同学发来的羡慕表情,他说自己家只有白菜萝卜,因为实在买不到。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那位想做臊子面的同学大抵心里也不是滋味,也许此刻处于水深火热的小蒋同学只是随便说说,却让我们这些重点疫区之外的幸者愁眉紧锁,组织好的字句敲完又删掉,生怕会莫名制造出些许无心之过。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发出的都是拥抱的表情,此时无声胜有声,等到瘟疫退却,古城西安大好的春光、大碗的臊子面都等着小蒋同学来大快朵颐!
此刻,我们的战“疫”已进入最吃劲的关键阶段,为了还大家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无数英雄儿女挺身而出,无论是天使白,抑或警察蓝,还是其他成千上万的逆行者,都在拼尽全力做最后的坚守。所以为坚决杜绝功亏一篑的恶果,心怀良善的人们还是管住腿脚安心居家吧,去做那坚守力量的一份子,绝不能给悔意第五叠的机会,毕竟我们谁都期待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作者简介:成静,现供职于西安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文学爱好者,笔名影子弯弯,个人微信公众号“守望麦田的Lady”,著有长篇小说《用你给我的翅膀飞》、《前任警探》,热爱散文诗歌及小说创作,诗歌《警徽与四重奏》获全国公安院校“青春·理想·警徽”主题征文诗歌组二等奖,志在将刑警生涯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内化于笔下的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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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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