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后,我试着写下普通人的承受史
一艘船,一艘这样的船,船上有泳池、剧院、酒吧、免税店、健身房和SPA室。如果碰巧在这艘船上,除了上述一切可以享用之外,你还可以饱览海上的美景,还可以在经停地领受当地的风土,还可以与你身边的和遇到的人分享你能带给他们的和他们能带给你一切:友情,爱情,亲情,一个陌生人的美意,一场临时凑起的下午的牌局,等等,一切。但与此同时,你也不得不承受某种潜在的致命威胁。
2020年1月20日,就是一艘这样的船——碰巧你确实不在船上,从日本横滨出发,途经鹿儿岛、香港、岘港、丐冷、基隆、那霸,展开了一场为期15天的东南亚之旅,计划于2月4日返回横滨。但是,接下来,因为一位在船上停留过5天后来被确诊为新冠肺炎的游客,事情完全走了样。
如果看过钻石公主号的报道,你就会知道,那些乘客,他们来自很多国家,近一半来自于日本,另一半来自于美国、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中国、新西兰、俄罗斯、意大利等,那么你也就会对这艘船所具有的隐喻意义更清晰一些。是的,那是一艘船,但也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地球,一个在大海上漂浮的地球。这也就是说,他们的国籍、肤色、语言、阶层、身份和年龄让他们具有了全人类的属性。他们中尚未感染的那些人不得不去面对同一种处境,而他们面对的跟在陆地上、在自己家里的我们所面对的,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2020年1月21日,下午2:50,也就是在钻石公主号刚刚启航一天后,我,一个定居于武汉的普通人回到了河南老家。我所离开的同时也是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正是这一次新冠肺炎最严重的地方——武汉。
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院子里看着窗外
回来之后,我就选择了自我隔离。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我是这样度过的:坐坐,走走,站站,发发呆,出出神,翻翻手机,晒晒太阳。实在无聊了,也会翻翻手边的三本书,《命运的内核》《肖申克的救赎》和《霍乱时期的爱情》。翻几页换一本,又翻几页又换一本,完全看不进去,是的,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进去。想写点什么,对着屏幕看了半天,也写不出来,是的,无论怎么努力也都写不出来。当时的信息铺天盖地,感染人数在上升,死亡人数在上升,尤其是当你朋友、你朋友的亲人和朋友也成为那些数字的一部分时,你完全没办法从那种巨大的现实感中抽身出来。
跟我一样从武汉返乡后被隔离在家的,还有诗人张羞——他老家是浙江嵊州下面的一个村。他说,隔离的头几天,他也是什么都写不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说,是陷在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难受里面。是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难受,这是一种补充了人类难受经验的难受。
一天,从楼下传上来一阵阵嘹亮的草原歌曲和流行歌曲,中间夹杂着一阵阵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嫂子在跳广场舞,她想以这样的方式提高免疫力,用来抵抗我可能携带回来的病毒。
而接下来,就像是要给我嫂子的担心找到一个证据一样,我侄子发烧了。一共发烧两次,第一次,打了针第二天退烧了。但是,两天之后又发烧了。这一次我嫂子失控了,摔桌子打板凳,说肯定是我传染的,说我不该从武汉回来。我没下楼去跟她解释,也解释不了,我也没办法证明不是我传染的。好在,吃了药之后,侄子第二天又一次退了烧——是感冒引起的。一大早,嫂子给我发来短信道歉,说昨天她的情绪失控了,要我多多包涵。我不能不包涵,毕竟我是从武汉回来的,我没办法脱开嫌疑,也没办法不体恤一个母亲的担惊受怕。
继而,就在距离我们村五公里的一个村里有人确诊之后——之前全县一直零感染,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那个人也是武汉返乡的,跟我同一天返程,回来之后将近14天才发病。
长江中,从汉口坐轮渡到武昌的人们(2017年夏)
这让我也极度紧张起来。比病毒更可怕的,是对病毒的想象,以及这种想象所带来的回压。是的,在听说那个返乡者确诊之后,我也像我的母亲和嫂子之前那样,把采购回来的沙糖桔、梨子、苹果和瓜子等都摆到了关公和观音面前,并点上三炷香拜了一拜。
以上所说的这些,也就是我——一个普通人——在这场疫情中经历的一种普通生活。相比于经受灾难本身的人,我的、我们的、绝大多数人的这些经历确实没有什么痛点和传奇可言。但它们并非没有意义,它们的意义就在于提供了一个个普通人在这场疫情中经历的一个个具体又普遍的生活样本,这些样本虽然因人而异,但是它们却共同指向了一个更庞大也更容易被遮蔽的群体。
武汉东湖里的一幕被林东林看到并拍了下来(2018年夏)
是的,这次的疫情,并非只有那些被疫情击中的人经历了,而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并仍然还在经历着,只是经历的方式和内容不同。而对我来说,如果说它加诸于我身上的和加诸于更多普通人身上的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这个最大的不同,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从事的职业——作家。相比于“普通人”的身份,后者更能让我跳出来重新打量和审视自己的经历。
隔离在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手机。手机,这种本来就已经成为我们身体一部分的电子器材,其重要性被凸显到了史上空前的地步,它几乎成了我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也几乎成了外界抵达我们的唯一通道;而更多时候它还在充当我们永不退场的陪伴者。
每一天,我们都会接收到海量信息,文字的,图片的,视频的。我想说的是,就其中文字的和文学的部分来说,相比于那些反映一线疫情的文字、文章和各种报道,我更愿意读到的其实是那些充满了细节、真实性和个人经验的而又并非直接书写这场疫情本身的文字,因为它们与我的状态更接近,也补充了我对这场疫情的和对我们(人类)自身的深层认知。
从林东林居所的阳台上所看到的武汉天际线(2018年10月)
这些文字的作者,我不知道是否都是职业写作者,但我知道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并非直接经历者,他们所写的也并非疫情本身,而是对可能降临的灾难的承受和想象。确实,这场疫情并没降临到他们身上,但是这场疫情依然改变了他们,在脑海的深处改变了他们。是的,这些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同时也就是发生在绝大多数人——普通人——身上的事情。记录的价值就在于,这些事情构筑起了人类生活世界更绵延也更影响深远的部分。
而对我,对我的那些写作者朋友们来说,经历过这场灾难之后我们又能写些什么呢?
从汉口江滩的一个小摊贩前眺望武昌(2019年夏)
我们可以去写那些因疫情受直接影响的人们,和那些一线救治人员,那些无比悲壮、曲折、离奇的人和事,这没问题。但是,我们——至少我们中的一部分——最应该写的,我想还少不了我们自己那些具有个人色彩的经验和体验——恐惧,慌乱,焦虑,屈辱,无聊,无助,无措,茫然,误解等等,都可以。因为对于呈现这场灾难给我们(人类)带来的复杂性和深刻性来说,我觉得它们的价值与那些直面灾难本身的文字相比不会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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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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