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光刺破云层,“司南鱼”上披上了一抹金色,仿佛正要纵身一跃,回到大海。
母亲在凌晨四点发来的微信:元宵,做汤圆。我也是简明扼要:不回家。往前翻记录,母亲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发一条消息,却没打过一次电话。
母亲四十五岁一次性考过了驾照,却到五十岁才学会用微信,不想学的,就怎么都学不会。她打我电话,我要么不接,要么敷衍地说过会儿回过去,却总忘了回,她下定决心,终于买了部智能手机。
消息里从没重要的话,重要的话又从来都不说。一次,母亲开电瓶车在上班路上摔伤了手臂,单手开回家,又自己去医院绑好了石膏。我气得直跳脚,问她要手机做什么?她竟笑着说,给你发消息啊。
可消息里永远都只有那几句:何时回家?回不回家吃饭?
大概每个中老年妇女都一样。住在三楼那位阿姨就是这样。她犹豫着叫住我,问我能不能教她发微信。
她以为我不会再理她,因为下午她在我面前大吵了一通。
她说湖北人不是贼,凭什么不让人出去,她要回家。她大哭大闹,气势比外边的海浪还汹涌,原本焦躁的大楼,更加人心惶惶。有从房间探出脑袋来的,有隔着口罩大骂咧咧的,也有立马掉头大步走开的。
我劝了她好几个小时,告诉她只是隔离观察14天,又把钟南山教授搬了出来,我说人家八十好几了,不也没回家。
她消停了好一阵,又开始吵起来,说屋里头太冷,空调都不开。我又花了好些功夫,向她解释了中央空调循环下的空气好比一个游泳池,而开窗通风就是山涧源源不断的溪流,不用比,就知道哪个水质好。
老人也是小孩,哄好了,就再也不吵了。
不过屋子里的冷,是真的冷。这座远离市中心的海边宾馆在疫情爆发后被定为隔离点,100多名湖北游客陆续被送到这里。现在宾馆里只剩下几个服务员,其中一个给我们打开电视,播放最新的疫情消息,她的手红肿,还在发抖。
我们这些参加隔离点值守的人,互相宽慰着,好像多说几句暖心的话,就能让空气热乎起来。有人说,穿上警服就好比铁甲护体,这金刚之躯可是百毒不侵;有人说,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中华民族可是威武雄狮,怎会惧怕这小小病毒;有人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也有人说,等春天来了,我要约上姑娘去奉贤看花海,这次一定不能再怂了。
一众人哈哈大笑,朝着那小青年望去,清一色的口罩,不知道他脸红了没有。
我反复搓着手,掌心渐渐暖和起来。望着窗外,除了稀稀拉拉的车子,就只剩下一排排坚挺的树。而我的战友们,就是这一排排的树。
武汉封城的消息穿过长江,上海开始查控所有来沪车辆。从大年夜开始,队里就开始轮班站岗S2高速口。凌晨温度骤降,高速口没有多少车,但我那战友没有丝毫懈怠,一直从天黑站到天亮。站岗不算什么,忍受漫长的黑夜更不算什么,这是每个警察的必修课。我们曾在西北灌风的巷子口守了一夜,却还是没等到目标的出现;我们曾钻进满是蚊子的草堆里,第二天顶着满脸的红包审讯嫌疑人。这一夜又一夜,有空白,有收获,但我们从不辜负每一次努力,我们也从未感到过孤独,看着万家灯火,我们反而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因为守着夜,就是守着家。
我那战友就是这样,总是相信黎明会给自己一个微笑,即使疼痛蔓延了整个夜。去年夏天他出了车祸,双腿骨折,可不到半年,他又回到了我们当中,抓捕、侦查,好像那冰冷的钢筋丝毫没有影响那沸腾的血管,好像我们都忘了他受过伤。这次S2高速查控,他依旧站上岗位,又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这没养好的伤最容易造成习惯性骨折。我们不知道的是,一同站岗的队友不知道的是,就这样连续站了几个小时的人,当时脚踝已经骨折。这到底该有多痛!在那防护镜下,或许是一双因疼痛而泛红的双眼,在那口罩下,或许是一张因强忍而辛酸的脸。但那坚挺的身板,依然站成了一棵树,依然站成了一面城墙!
还有我那战友,妻子过了大年夜就没回过家,白衣天使是真正的天使。他将不满一岁的孩子放在父母家,自己又出来巡逻防控了。一车五名湖北籍人员,而其中一人正发着高烧。他让年纪大的队友往后让一让,说这病毒更爱招惹老年人。他让年纪小的队友也让一让,说这处置必须严谨,自己更老道。和平时所有任务一样,他总有一个“必须是自己”的理由。
还有另一位战友,谈朋友的时候总放女朋友鸽子,最后连婚礼也放鸽子了。原本说好的日子,因为出差追逃,专案侦查拖延了几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定下年初六这个喜气的好日子,连喜帖都发下了,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搅黄了。老婆倒也体谅,婚礼只是形式,关键是两个人能守护在一起,特别是这共患难的紧要关头。谁想到,他又偷偷报名去参加看守所增援了,一个月都不回家。他说自己怎就不爱老婆了,父母住的远,看着老婆一个人在家,青黄不接连吃了好几天的泡面,自己心好疼,但关键时候,必须舍小家、顾大家了。
我在想,我的这些战友们,他们是否也在寒冷中搓着手,搓着搓着,掌心就暖和起来了?等隔离结束了,我一定要问问他们。
新闻播完了,确诊和救治是大家都关心的话题,但脑子里一个回想,并不能记住这具体的数字,只记住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天比一天好了。
我在走廊里巡逻,那个阿姨叫住了我,原来隔着口罩,也能分清谁是谁。她说手消过毒了,手机也消毒了,又说女儿一直在国外,想打电话给她,但屋子里信号不好,得下载个微信。
我就像教我母亲那样,一步步演示给她看,又帮她设置了笔画书写。
她在我面前试着写字,写了一句很长的话,删掉,重又写了一句,又删掉,来来回回地改了好多次。最后她自顾自地笑着,写了几个字,就发送了。
大概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留下永远糊涂的孩子。消息上只有八个字:一切都好,不要回家。
阿姨说有个灌水的热水袋,要给我,我说这一身正气不会冷,她呵呵地笑着,指着窗外的“司南鱼”雕塑说,和那鱼一样正气。
我告诉她,“司南鱼””有个传说:幼鲸搁浅被渔民所救,重返大海后频频回首,终其一生守护海堤。
这几天我都醒得很早,看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世界的感觉,真好。
我给母亲补发了一条消息,想不到母亲立马就回复了:妈妈在,不害怕,等你,回家。
我摸摸这疯长的头发,心想着,都三十好几了,还当我是孩子呢。顺着头发往下,我摸见,一滴泪正悄悄流下来。
作者简介:顾颖颖,就职于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热爱文学。部分作品刊登于《中国文化报》、《法律与生活》、《青年报》、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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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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