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露|广州的雪琉璃
她是来自“天国的女儿”,带着天籁之声,在宇宙中滑行,空灵细软而柔绵悠远,她的降临对这个城市有着非同寻常的意味。
下雨的早晨是静的,没有晴日喧嚣。我穿上玫红色羽绒服,围上白围巾,走出家门。撑上雨伞,清冷的空气窜进鼻孔微微发酸,舌尖冰凉,眼睛发热,好像闻到了20多年前家乡下雪的味道,浑身上下有种浸透的清爽。听,雨伞上有沥沥沙沙的声音,疑惑间将撑开的雨伞举近眼前,伞上竟落下半透明状的雪粒,一股热流窜进心窝,仿佛久违的老朋友来看我了。雪粒很小,如细小的白盐,稀稀疏疏地铺在枣红色的雨伞上。我用手小心地撮了一小撮,在手上拈着,一会儿便化成了冰水。我就这么兴奋地走着,不时把手伸出伞接住零星的雪,感受那浸凉的快乐……
这天,我是去上培训课的,以为课室没有什么人,结果却发现来了不少。十点左右,年轻的女老师拿着Ipad给我们看,说有人发来微信说雪下大了,图片中白云山顶公园白茫茫一片……大家赶紧扑向窗口。教室在13楼,透过窗户,可见轻如飞絮的雪花在老旧的屋顶上空轻柔飘洒。房子有的是现代建筑式的“火柴盒”房,有的是岭南风格的骑楼,墙体都有些旧貌甚至老态龙钟青苔斑驳,许多地方被高大的树木掩映。屋顶有金黄、翠绿,更多的是黑灰色老瓦。老瓦的缝隙间,几株枯草在风中摇摆,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天蓝色雨棚,伴着青砖白墙,反浸着繁华的寂静柔软的禅意。雪如细碎莲花,因风向改变,一会儿横飞,一会儿直飞,又像在空中打着圈儿,在风中寻找“打坐”的目标,那情那景正如“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全似玉尘消更积,半成冰片结还流”。
广州是个四季葱绿的城市,冬天也草木碧翠,繁花争艳。当白雪覆盖这暖国大地,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致?
广州人稀罕雪如稀世珍宝。1月24日,广州迎来了雪,古老的年轻。有诗道:“百年霰雪岭南浮,裹素银装眼收底。絮乱风翻揉未尽,广州喜看白云楼。”据相关历史记载,广州共下过9场雪,最早记载是宋朝1246年,最近一次下雪是民国1929年初,距今也已相差近百年。也就是说,当年在广州看过下雪的是已近90岁的老寿星。呵呵,这样算来,是不是我们成为百岁老寿星才能看到第二场雪呢?
真想把雪装进漂亮的器皿中保留下来,但她的美丽只在刹那间,不留一点痕迹。我恐怕只能握住她白璧无瑕的气息。她就这样清丽脱俗,纷纷扬扬,将这座城市打上了一层细如沙的粉底,迷乱了你的眼睛和神经,“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你会分不清是杨柳飞絮还是木棉飞花,总之不会相信是雪,似有雪花的香气,似少女呼吸。
我从课室下楼到街上吃午饭,这是广州河南区,广州以珠江为界,以南叫河南,旧建筑为多。抬头望去,街边古榕树上,从横着的树枝上垂下一条一条长长的须根,因披挂薄薄的白霜,弥漫着仙风道骨般的古老与神秘,好像正与雪花一起密谋只属于广州的神话。树后面是一些简易小吃店和商铺,隐隐约约传来粤曲《青衫红泪》。小吃店门前坐着几个中年男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张破旧的木桌边吃饭。两碟炒米粉、几笼蒸饺,几个白瓷酒杯,还有热气腾腾的砂锅粥。有人上身是大棉袄,下面却光脚穿着拖鞋,看得我浑身发冷。他们的头顶上是一张大大的彩色遮阳伞,雪花在边上飞舞。他们黝黑的脸弥漫着暗红,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冻的,神态悠闲,边吃边叽叽呱呱地说着粤语,今天听来像是呵了白气的团团“鸟语”爬行在树梢。他们好像并未感觉到冬天的寒意,依然保持着暖国人的习惯,亦如生活禅师不为外界所动,烟火之气在榕树下袅袅升起。
我裹紧衣领,匆匆走进那家小吃店。门面很小,一扇玻璃门挡住室外的风寒。坐在店内,我向外张望,只见雪覆盖在路边和对面小区的绿草坪上,薄如羽翼的衣裳透着柔光镜下冷绿的美,绿得那么饱满,像吸饱了奶的孩子,精灵劲十足;好几蓬盛放的三角梅罩在雪里,仿如胭脂女子白中透红静如处子般娇羞动人,有一种“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女子苦等梦中情人的感觉。吃着热乎乎的当归牛腩面,就着室外的雪景,意识遥远模糊,这是在广州吗?像在北国的城。“自怜落泊他乡叹途穷,簪花梦已空,钻研十载有何用。青衫客,未成龙,岁月去匆匆……”粤胡、秦琴、洞箫、琵琶在耳边交汇蜿蜒,心中涌出小小感慨。是啊,我调到南粤已经22年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害怕寒冷才会爱上这个暖融融的城市?
与其说是雪让这座暖国的城池迷乱,不如说是我的心思开始恍惚。
我想起在贵州六盘水大雪天的一次采访。那年,贵昆线列车行至贵州六盘水邓家村间发生出轨事件,88人遇难,轰动全国。我独自赶到当地采访。在大雪纷纷的深夜走在无人的街道,雪深至脚踝,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公安局走回酒店。酒店因接待遇难者家属床位不够,我只得抱着警用大衣和衣睡在酒店大堂;也曾和四五名男刑警一起挤过一个房间;冒着大雪与刑警法医一起出现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一个下雪的冬天,当年也没有心思去欣赏漫山遍野的雪景。但如今,看到雪就好像听到我踩响深雪的声音,满腔怀想的痛。
一直以为,广州不会下雪,失去许多动人的联想和韵味。今冬顽强的雨在广州终于成为柔软的小雪花,似有当年雪的味道,但少了凄婉的气息。其实,雪总以生命轮回的方式存在,我以为,广州的雪一直在大气层中修行。她是变化多端的:冬天以白雪的面貌出现,夏天以雷雨的形式潇洒走一回,秋天以白露的姿态沉吟,春天则以惊蛰莺飞的娇喘唤醒万水千山;我以为雪的家在北方,因为出门方便,北方就常在冬天下雪。而她要到南方来则会因路途遥远而融化成了雨水,或许因思亲心切而化成了泪水;我还以为,雪是古老的,带着仙气,古老到我们人类出现之前。
今天的广州人终于看到了飘扬的雪花。这大气中的凝结核在亚热带竟凝结了百年,真乃宝物。是的,雪于广州,就像女人的奢侈品,是一件经过天工神手打造的雪琉璃,在南粤雨润的空气中,那些水珠子经过百年的修行才带着神秘降临广州,姿态有些傲慢,且神气活现。
百年前,她离开时,这里还是旧时中国,正处于动荡苦难的岁月。或许这让她感到不安而不出现。在这近百年的历程中,她再来时,已是新中国,开辟出世界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天地,国泰民安,到处莺歌燕舞,人们正为实现中国梦勤劳奋斗。她似乎感受到了这种星月转换的内力。实际上,她一直都在关注着人类,关注着广州的百年变迁和无尽沧桑。而珠江正是她的前世情人,他们的前身都是水,滋润着万物。他们曾经相约一起见证宇宙与人类发生的一切,更见证新中国成立后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改革先行者南粤人的艰难历程与创新成败的探索。是的,他们一直以四季轮回的方式滋养着人类,滋养着南粤人的梦想。
似乎冬天要下雪才算是冬天,才能有“瑞雪兆丰年”的吉祥。然而,记忆中的2008年却是有冰灾的日子,冰雪来得太猛烈,以致暖国人措手不及,留下白色的灾难记忆,那种美丽是残酷的,躯体与灵魂有撕裂的痛。要想雪来得温柔些,我们就得温柔地善待环境。2016年,她以一种柔美的方式而来,经过近百年的精心装扮由北向南,沿着丝绸之路风尘仆仆地赶来与珠江相约,她想让暖国的冬天也穿上一件冰雪聪明的外衣,犒劳在南粤完成了一项项艰难困苦任务的珠江情人,为它和它的子孙送上一份丰年的薄礼。她的凝结核在今天将南粤人锐意改革的心血与汗水凝聚升华,虽说比昙花一现还凋零得快,但她毕竟以水润柔美的姿态与真诚,以蓬勃寂静的热情,以生死轮回的佛性,让玉体在南国这块热土上涅槃,还了一个“瑞雪兆丰年”的宿愿,返哺这片热土。来年的南粤会更加富饶,美丽的珠江三角洲将绿野仙踪,硕果累累。
“光含晓色清天苑,轻逐微风绕御楼。平地已沾盈尺润,年丰须荷富人侯。”雪是滋养我们生存环境的营养品,是大地母亲的乳汁,它会将枯荣的草木孕育新绿;可将荒凉贫瘠的土地饲养成金黄的庄稼;可以把一个孩童的梦想幻化成白雪公主和王子;还给我细若游丝的灵魂找到对话的空间。一向不喜欢冬天的我,因广州这不期而遇的小小雪花而喜欢了一个冬天,“希冀、渴望、追恋、向往,是一切生命的本质。即使天冷了地冷了宇宙的一切都冷了,它们也会顽强地举起美的萌芽,决不肯把生命的蓬帆轻易降落”。
夜幕降临,我孤独地走在这城市一角,白天的噪音都躲进了屋里,四周民居的窗口灯光穿透夜色,我知道正有一家又一家的亲人开着暖炉喝着热茶,团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共享天伦,我心暖意会在冬夜的天空中升腾闪烁。
雪终究是会融化,但它却把一种精神传递给了人间。它在“闪闪地旋转升腾,是雨的精魂”……
作者简介:作者夏晓露,现任广东省公安厅宣传处副调研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首届签约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广州的雪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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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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