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记忆系列(一)
五叔
我父亲弟兄五人,他排行老大。用我奶奶的话说,这弟兄五人,一头一尾最不着调。这一头指的就是我父亲,因为在这个整天靠我爷爷挑担卖鱼吃饭的家里,他只痴迷京剧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了。一尾说的是我五叔,从我记事儿开始,就知道二叔、三叔、四叔他们都在念大学,唯独五叔整天在家里窝着。
在我的印象里,五叔身强力壮,脸上棱角分明。每天他总是在天不亮的时候,就骑着那辆后车架上一左一右驮着两个硕大无比竹筐的水管车(车身全部用自来水管焊接的自行车)离去,临近中午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骑车归来。五叔不爱说话,脸上也总是一种不苟言笑的表情。虽然偶尔他也对我这个亲侄子表示出一点亲近,但看着那一双长满老茧的粗手和肩膀头疙里疙瘩的肌肉,我幼小的心里就立即会产生一种掩抑不住的惊恐。
那天傍晚时分,我被旁边胡同的几个孩子打哭了(我小时候总挨打),看见我满脸委屈抹着眼泪走进胡同,五叔什么话也没说从院门口的石墩子上站起身向胡同外走去。吃晚饭的时候,从奶奶住的院里(我们住一号院,奶奶住二号院)传来一阵吵闹声,我推开饭碗跑过去看热闹。只见奶奶家门口被好几个女人围着,她们吵吵闹闹,不依不饶,平时在胡同里也是说说道道的奶奶,此时在不住地向她们陪着笑脸道着不是。混乱中,我发现傍晚打我的那几个孩子就跟在那些女人身边。后来我才知道,刚才五叔默默地走出胡同是为我打抱不平去了。令问题复杂化的是,就在五叔吓唬那几个孩子的时候,有好事者叫来了那几个孩子的父亲,结果话不投机双方滚到了一起。那些人仗着人多示众原本想挤兑一下五叔,不成想五叔稍一发力便将那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孩子被吓唬,丈夫又被打,人家老婆能饶吗?我猫着身子连钻了几个大腿夹缝,地出溜般钻进了奶奶家的房门。门外的吵闹声此时小了许多,昏暗的灯光下,五叔一个人正若无其事地喝着稀饭,当他感觉到我溜进了房门而把那只大海碗撂下来的时候,我这才发现,他左眼周边有一大块像大熊猫一般紫黑的淤青……
从那以后我被小伙伴欺负的事情明显见少,但我心里依然对五叔怀有一种先天的恐惧。暑假时分,我跟利民(前文提到,我家住农村干大姑的二儿子)正在宁家房子村那条通往市区的土路上打闹。猛然间,一个头戴草帽赤裸上身的人,用自行车驮着两大筐重物从我们身边经过。没等我缓过神来,就见那个人偏腿下了自行车,挺费劲地将这一车重物停放在道边,当那人回头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五叔。显然利民对五叔比我还熟,他拉着我跑过去跟他的这位干表舅打着招呼。这时我注意到刚才跟五叔较劲的,是那辆水管车上驮着的两个大筐浮萍(一种生长在池塘里的水草)。可能是装的太多太实了,原本方形的竹筐成了椭圆形,五叔每天下午都在家在打气保养的后车胎,重压之下现在看着最多也就是半气儿。利民这时跳上那辆水管自行车的横梁,吵闹着让五叔驮一段去兜兜风,五叔没有拒绝并伸手把我也抱了上去,见我侧身抱紧了利民的后腰以后,五叔左手扶把右手抄住斜倚在地面的那只装满浮萍的大竹筐,满脸通红地运足了力气将自行车扶正,在利民和我兴奋地喊叫声中,五叔驮着我们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道上风驰电掣……最后五叔把我和利民撂在一个冰棍摊(说是冰棍摊其实就是一个老大娘推一个木箱子,里面用棉被裹着一种特制塑料兜,兜里面装着大约二十几根冰棍)前,满头大汗地给我们俩买了一整兜冰棍,随后说是要赶着去交浮萍便匆匆走了。他的这一兜冰棍,让我转天拉了一整天肚子……
我与五叔在宁家房子村相遇后不到十天,胡同里的一位邻居跑来给母亲送信儿,说五叔出事了。正在忙着做饭的母亲放下手里的活拉着我直奔总医院。五叔双目紧闭,身上绑着绷带,鼻子和嘴里插了一堆管子躺在病床上。奶奶抹着眼泪告诉母亲,一小时前,五叔到养鸡场去卖浮萍,不堪重负的后车轮有两根车条断了驳住了后轮,瞬间失衡的自行车将五叔甩向逆行道,此时恰巧有一辆重载大卡车由此经过,这辆车的后轮重重地从五叔的前胸碾过……
由于伤势过重,五叔依靠强壮的身体硬是挺了二十四小时,转天中午一过他就咽气了,那年他只有二十四岁。当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外面闲逛到很晚才回家,一进家门就听到母亲在和奶奶争论:“您哪能这样做呀,凭什么让他去……”奶奶正要答话,转眼瞥见刚进门的我,她立即把话锋一转:“这样晚了找谁也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叫三蛋子过去就行了”说罢她挪动着一双小脚头也不回的离去。我抬头看看母亲,她的双眼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没有擦干的眼泪。不知为什么母亲告诉我说,五叔是老冯家最通情达理,最厚道的人。他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宁家房子一带池塘捞浮萍,然后用自行车驮着去卖给养鸡场,每个上午他都要往返两三趟。卖浮萍赚的钱他一个子不剩全都贴补家用,甚至包括我其他三个叔叔上学的费用。在我们家揭不开锅的时候,他没少背着奶奶把自己挤出的零花钱偷偷塞给母亲用……
转天一大早我就被人叫到了奶奶家,紧接着就有人给我穿上了一身重孝,随后我便被稀里糊涂的带到了总医院停尸房。在这里有人给了我一个小瓦罐和一个用竹竿和白纸糊成的小旗(至少我当时这样认为),并一再嘱咐我听到“起棂”两个字以后,一定要将手里的小瓦罐摔碎。在一片忙乱嘈杂声中,我终于听到有人喊“起棂”!顿时便炮声,哭喊声响成一片。这阵势显然令我收到了惊吓,老半天才想起要把手里的那个小瓦罐摔在地上,不知为什么我连摔了两次竟然都没能将那个小瓦罐摔碎,混乱当中也不知是谁帮了我一把,褚红色的小瓦罐第三次才被摔了个粉身碎骨.我扛着那面小白旗,懵懵瞪瞪被众人推着走在五叔灵柩的最前面……
五叔虽然在世时间不长,但他对我今生如何做人,做什么样的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者简介:冯基宇,原天津市公安局指挥部新闻宣传中心主任。曾任天津《民警报》编辑、记者;电视栏目《津门橄榄林》首任电视节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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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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