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藕记
经过时间的洗礼和世事的磨砺,相信每个成年人的心中都会有挥之不去的记忆,那些记忆被我们存放在心里的一个个小房子里,悉心呵护,不论世间多么嘈杂,都不会受到任何侵扰。心静的时候,就会悄悄地进入这些小房子里,一个人静静地享受那些温馨记忆。
我的小房子里也珍藏了许多这样美好的记忆,儿时随父亲去外地卖藕便是其中之一。
(一)
那一年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正是喜欢到处疯跑的年龄。父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带我一起去卖藕。家乡在洞庭湖区,水路四通八达,坐船可以到周围的任何一个乡镇。我们借了邻居家的乌篷船,装上父亲在新障湖里挖了近两个月的莲藕就出发了。
冬日的早晨空气清新,清澈的湖面上偶尔有水鸟飞过,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划出一道道波痕。不一会儿太阳从湖面上懒洋洋地升起,湖面上霎时变得波光粼粼,十分耀眼。不远处的湖心里三三两两地漂泊着几艘乌篷船,打渔的壮汉站在船头上,粗嗓门唱着火辣辣的渔歌,一忽儿抡起胳膊撒开大网,年轻漂亮的媳妇儿围着兰花肚兜,蹲在船尾生火做饭。好一幅美妙的洞庭渔乡图画!
“洞庭湖上好唱歌,歌声袅袅入银河。浩浩荡荡洞庭水,一碧万顷泛金波……”父亲双手轻快地划着小舟,也禁不住亮开歌喉唱起了渔歌,乌篷船就在这此起彼伏的渔歌声中顺流飞速前进……
晌午饭后不久,我们就到了目的地——蒋家嘴。蒋家嘴是县城之外最大的一个集镇,也是县里的工业重镇。上学之前,夏天在江堤上纳凉,望着对岸遥远的辉煌灯火,我们这些小屁孩儿都会不厌其烦地奔走相告:“蒋嘎(家)嘴的亮亮儿,蒋嘎(家)嘴的亮亮儿……”那时候在我的心里,蒋家嘴就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因为那里有那么多红红绿绿的灯光,我是多么渴望能够到对岸这个繁华的世界去看一看,走一走,多么渴望能够在明亮的电灯下看书、写字、做作业。
父亲挑着一担藕上了岸,临走时交待我要看好船上的东西,别到处乱跑。
(二)
也许一路奔波很辛苦,父亲走后没多久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个穿绿军装的叔叔推醒:“小伢子睡得好安稳啊,跟个秤砣子一样。”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问道:“叔叔,你有什么事么?”
“我饿得很,可不可以给我吃一节藕?”绿军装和蔼可亲地跟我商量。
“好!你自己去掰,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大方地说。
绿军装上船来掰了一节嫩藕,说了声“小伢子你真好!”就走了。我继续躺下睡觉。
不一会儿,朦胧中我听到绿军装叔叔在叫我:“小伢子,过来吃饭罗!”
我从船舱里猫腰钻出来,原来叔叔的船就在我旁边。这时候太阳都要落山啦,父亲还没有回来,我那不争气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见这个叔叔不像坏人,就一脚跨过船帮,在他船上坐下来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饱了。
“叔叔,这个是什么菜啊?”我手指着一盘黑黑的酱菜丁,“我从来没有吃过。”
“那你爱不爱吃啊?”叔叔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真好看。
“爱吃!”我很肯定地说。
“那你明天早上还到我船上来吃饭吧。”
“好!”
正在这时,父亲挑着空担子回来了,藕已经卖光了。
“爹爹,我在这个叔叔船上吃饭了!”我大声喊着。
绿军装钻出船舱,和父亲打着招呼,还一个劲儿地夸我是个好孩子。
父亲给我买了好多油条,让我以后饿了就吃油条。闻着热乎乎香喷喷的油条香味,我的馋虫又开始泛滥了。长这么大,不要说吃,连见都没见过呢。
(三)
以后几天,父亲每天都在我早晨醒来前挑一担子藕到镇上去卖,大约在黄昏的时候空着担子回来。我就看护着小渔船,已经不再热乎乎但依然香喷喷的油条就是我每天的粮食,父亲偶尔也会给我买些小玩具和糯米饭团之类的东西,让我时常感到惊喜。
空闲的时间,我除了到别家渔船上和同龄的小玩伴玩耍外,更多的时候是对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湖和岸堤上的集镇静静地出神,想象着洞庭湖对岸的人家是什么样子,想象着人们口中关于洞庭湖的神奇而又美丽的传说,想象着蒋家嘴集镇是多么的繁华热闹。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父亲对我说,明天还有一担藕就卖完了,我带你去镇上看看。我兴奋得大半夜没合眼。第二天父亲叫醒我时,天还没亮,我一边穿衣一边想,原来父亲每天这么早就去卖藕,难怪我每天早上醒来都看不到他。
路上行人很少,偶尔遇到几个,也都是像我们一样去赶早集的。父亲脚步轻快,担子在父亲肩上有节奏地上下晃悠。我在父亲前面欢快地奔跑着,周围的一切我都感觉新鲜好奇,包括这朦朦胧胧的黑暗。
天刚亮时,我们终于走到了集市上,由于去得早,父亲挑了个好位置把担子放下。不一会儿,周围就陆续来了好多小贩,把一条不足200米的小街挤得满满当当。
也许是位置好,也许是父亲为人友善,藕卖得很快,父亲和其中的一些熟客热情地打着招呼,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父亲卖藕的时候,总是把秤杆翘得老高,临了还要再加上一小根,城里人都说父亲大方,父亲听了总是笑呵呵地说:“自家塘里挖的,不值几个钱。”
我想起父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小抠”,秋收后,他会领着我们几兄妹一点点地捡拾散落在庄稼地里的稻穗,上交国家粮时,父亲总是会把洒落在石头缝里的稻谷用手一点一点地抠出来,为此总要遭一些人的笑话,而父亲听了却从来不生气,顶多回应一句:人口多,要吃饭啊。
(四)
未到晌午时分,父亲碰到一个大买主,把剩下的藕全部买走了。父亲很高兴,拉着我到镇上转了转,给我和姐姐弟弟妹妹们买了好多好吃的,又给母亲扯了一块蓝花格布。父亲在一家卖剃须刀的小店前站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还是放下了。
父亲说:“幺儿,天色还早,我们今天就回去吧。”
我连忙答应,离开家很久了,我也好想念家的温暖。
我们立刻拔锚起桨。一路上,我和父亲兴奋地唱着歌,父亲荡双桨,我站在船头用竹竿撑,父子俩配合默契,乌篷船快行如梭。
转过一个弯岔,两岸地势突然陡峭起来,河水流速很急而且是逆流,不论我们怎么努力,乌篷船仍像一只蚂蚁在爬行。父亲只好上岸拉纤,看着父亲很吃力的样子,心疼的我连忙跑到船尾卖力地划桨,年幼的我个头刚刚高过船桨,从未划过桨的我常常被粗重的木桨打到鼻子和牙齿,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过了好一会儿,遇到一个三岔口,父亲决定上船走另一条水路。父亲上船后,我由于太困就在船舱里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依稀听到父亲划桨时桨片掀起的有规律的水花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寒风惊醒,才发现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了,四周很安静,船依然在动,可是我熟悉的划桨声却没听到。
船尾没看到父亲,我惊得大声喊:“爹爹,你在哪儿?”
父亲慈善的声音从船尾飘过来。我爬到船尾,发现父亲正站在冰冷的河水里,用双手推着乌篷船前进。这里的河水已经很浅,正逐渐干涸,船底贴着河底,船用桨已经划不动了。
父亲双腿深深陷在淤泥中,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身体向前倾斜很厉害,几乎贴着水面。他的身后是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我跳下去帮父亲推船,可是父亲不让,我只好找来撑竿,站在船头,鼓着腮帮子用力撑,一心只想让父亲能够轻松一点。
在寒冷的冬夜,那一望无垠的湖面上,只有一艘乌篷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陪伴着阴森的月光缓缓前行。
(五)
这样推了很久,就在我实在累得坚持不住的时候,终于到了深水区。
我像一瘫软泥躺倒在船舱里,父亲洗完脚爬上船,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白面大馒头。舱里的油条早被我吃光了,这个馒头对于饥饿的我来说真是一顿丰盛的美餐。
我知道父亲也没吃东西,还要划桨,便忍住饿把馒头递给父亲:“爹爹,我不饿,你吃吧。”
“幺儿,你先吃吧,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到家里就有饭吃了。”父亲看着我说。在我的一再坚持下,父亲勉强吃了一小半。
父亲吃馒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脚在微微发抖,用手一摸,好冷!
我连忙帮父亲把脚上的水擦干,然后把父亲的脚抱在怀里,拉过被子盖在上面。父亲轻轻抽了抽脚,我没放手,父亲就一把把我搂在胸前,亲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我的儿懂事啦!我的儿懂事啦!”
那一刻,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田,我感觉好温馨!
过了一会儿,脚暖和一些了,父亲也歇好了,我帮他穿上母亲亲手纳的布鞋。父亲又划着桨,唱起歌,我在父亲的歌声中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露出鱼肚白,我们的乌篷船快速地穿行在一条狭窄而清澈的水道间,两岸是高高的芦苇洲,沙鹭和野鸭的叫声此起彼伏,我想起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离家不远了,前面已能看见高大巍峨的沅江防洪大堤,像长城一样绵延横亘在眼前,我的家,就在大江堤的脚下。在一排新盖的红砖青瓦房中间,屋前晒谷场上那一棵硕大的红枣树显得特别醒目。
(六)
回到家,让我感到特别意外的是,村里家家户户都通上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电灯,我终于可以不用每天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写作业了,望着门前那一排粗壮的电线杆,我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兴奋。
但是,第二天早上,父亲病了,病得很重,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母亲吓坏了,连忙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又吃药,又打针,但效果并不明显。
隔壁老奶奶悄悄地跟母亲说:“二哥(我父亲排行老二,村里人都这么叫他)怕是中了邪气哦!”于是又帮忙请来村里有名的神婆。神婆扒开父亲闭着的眼睛看了看,又掐指算了算,说是在洞庭湖里遇上了一个落水鬼,是鬼魂附体。于是摆开阵势,祭坛做法,上窜下跳,满屋捉鬼,吓得我躲在母亲的身边瑟瑟发抖。
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真的神灵显圣,父亲的病情渐渐见好。母亲日夜守候在父亲病榻前,精心服侍,须臾不离左右。
半个多月后,父亲终于痊愈,但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他不顾母亲的劝告,背起锄头下地干活了。寒风中,他那干瘦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了。
这次卖藕加上父亲生病,前后经历了一个月,虽然寡淡无奇,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父亲,为了他那五个幼小的儿女,为了这个家,被生活压弯了腰,揉碎了心。父亲的身影虽不伟岸,但他佝偻着背拉纤的身影,在冰冷的湖水中推船的身影,却是我心中最美最坚强的身影。
如今我离开家乡湖南到浙江工作已20个年头了,我早已从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成长为一名成熟的边防警官,而我的父亲,已是70多岁的古稀老人。每年回家探亲,我发现父亲越来越消瘦,背也越发佝偻了,但在我的心里,父亲永远都是一棵参天大树!
作者简介:陈勇,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转业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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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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