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妇女
她们丰乳肥臀,脸膛黑红,骨架粗壮高大,目光大胆瓷实,说话粗声大气,走路风风火火,像一株株迎风而立的榆树棵子,执着、坚韧、靓丽,倔强地行走在连队的角角落落。她们眯着秀美的眼睛,一年四季头上围着一条灰头巾,上面粘着数不清的尘埃和草叶子,从早到晚不停地在条田里劳作,在厨房里忙碌,在猪圈旁奔波,在水井旁洗涤,她们永不停歇,忙忙碌碌,像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连队妇女,连队的男女老少称她们为老娘们,是连队结婚成家后女人的称谓。连队组建初期的妇女,还是一群活蹦乱跳、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少女,她们带着纯真的理想、缤纷的梦境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从五湖四海西出阳关,千里迢迢来到了偏远的连队,连队荒凉的现实击碎了她们的憧憬和梦想,她们极度失望眼泪汪汪,内心像戈壁一样荒凉。而连队的男人们争先恐后,用各种方式哄她们,山东女子用一捆大葱,甘肃女人用土豆丝,河南女人用红薯干,无奈中这些女子从此就留在了连队,后来死心塌地跟了这些心地善良的光棍汉,在连队地窝子里繁衍后代,成为荒原上第一代农妇,成为我们亲爱的戈壁母亲。
连队妇女,和姑娘有着质的区别。都是女人,大姑娘文静、羞涩、拘谨,说话像蚊子叫,细声细语。但一夜间,经历了男人暴风骤雨式的洗礼和初夜幸福的阵痛,她们的身份从姑娘变成了媳妇,性格逐渐变得开朗、豪放、粗犷,她们说话毫无顾忌,大大咧咧,有时咄咄逼人。有妇女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乳喂孩子,遇有不安分男人言语戏弄,女人挤出一股乳汁,不偏不斜,白晃晃刺在男人脸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戏弄者狼狈不堪。女人做姑娘时心思如云,想法漫无边际,加入到了媳妇这个行列,日子是天天依旧的一日三餐,进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出门是一块连着一块的条田,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和一茬接一茬干不完的农活。她们的角色彻底变了,身份是男人的媳妇,孩子的娘,公公婆婆的儿媳,小姑子小叔子的嫂子,操持一家人吃喝拉撒的女主人。
连队妇女,恶劣的生存环境和艰辛的劳作,少了女人的脂粉味,多了男人的豪爽气。那年,我高中毕业回连队参加工作,和一群连队妇女分在一个班劳动。她们泼辣直爽,言语放肆无忌,常常使我这个涉世不深的高中生面红耳赤。有一次劳作后在地头小憩,老班长开玩笑惹恼了她们,她们群起而至,将老班长团团围住撂翻在地,按住四肢脱了裤子,把一团骆驼刺塞进了他的裤裆,扎得老班长呲牙咧嘴,连声喊“姑奶奶饶命,下次再不敢了”,她们才哈哈大笑罢手。
连队地多,一块挨一块绿油油的棉花地,连着看不见的防风林。内地的妇女见了连队的棉花地,我的娘呀,一眼望不到边,不要说干活,每天走一趟,也要累个半死。连队妇女,干的是和男人一样重的农活。男人播种、浇水、扛棉花袋,女人定苗、除草、拾棉花,准噶尔盆地无霜期短暂,繁重的农活一样接着一样,一样跟不上,就误了一个季节。农忙的时候,妇女们顶着星星下地,披着月光回家,到家后,男人们抽烟喝茶歇息,女人还要生火做饭,侍候一家老少吃喝,刷锅喂鸡剁猪草,点着油灯洗衣服,在一家老少的鼾声中缝缝补补。她们没有时间哀叹命运的不幸,生活的不公,饿了风卷残云吃饭,渴了咕咕咚咚牛一般饮水,要想生存就下苦力,胡思乱想耽误瞌睡,做起庄稼活来像男人般不要命。
常年在荒野田间劳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干燥的漠风吹拂,凛冽的冬季严寒,妇女们裸露的脸膛像男人般呈现出古铜色,仿佛盛开的向日葵,仿佛熟透的红高粱,粗糙皮实,柔和刚毅,妩媚肃穆,雕塑一样立体,化石一样庄重,那百看不厌、充满鲜红血液与饱满激情的古铜色哟,凝聚着太阳的热烈,荒漠的冷艳,绿洲的绚丽,饱含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和人间的风吹雨打。她们的衣着打扮也和男人一样,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如果不是凸凹有致的曲线,很难分辨出她们的性别。她们一辈子就在连队度过,从性格、气质、外表、内心和行为,她们的生命已经和绿洲、连队融为一体,她们永远属于连队,连队也永远属于她们。
准噶尔盆地边缘,北纬46度,温带大陆性气候。地理书上说,如果一个地区气候寒冷、幅员辽阔,无论男女性格必然豪爽奔放。如果一个连队妇女,像弱不禁风的林黛玉,性格腼腆柔软如水,她无法在连队生存,漂亮的脸蛋长不出棉花苗子,柔弱的身子经不起田间的体力劳动,温顺的性格抵御不了大自然的严酷。连队妇女,特殊的地理环境塑造了她们钢铁一样刚强的性格,女性的温柔软绵,在坚硬漠风吹拂下,耐得住旷野的风霜雪雨,经得起生活的坎坎坷坷,她们承载苦难心胸广阔,拿得起放得下,从不斤斤计较,像男人一样大气,像男人一样硬朗,否则,每年春季的倒春寒,夏季的冰雹干旱,秋季的蠓虫叮咬,会窒息吞噬她们。有时候,看见刚刚出土、娇嫩的棉花叶子被严寒扼杀;她们心疼的哭了,但落下的眼泪还没有掉进土里,就瞬间随风飘逝。弱者的不幸连着死,不幸使不屈者把不幸摆脱,准噶尔盆地不相信眼泪,生活还要继续,她们用冷水抹把脸,带上馒头和水壶,扛着铁锹背着棉种,又和男人一起下地补种去了。残酷的生活教会了她们一切,她们像野草一样顽强生长着、生活着。
在繁琐漫长的农事中,最令人难忘的劳动是秋季拾棉花。这项劳动时间周期长,有时候要延续到第二年春季。如果把她们的拾花场景,凝固成一幅绚丽的油画,色彩应该这样搭配:充满回忆感的、广阔的银灰色大地,浓郁的熟透了、干裂的棉蕾气息,波浪一样翻卷过来,弥漫了整个田野的上空。四周包围着的苍茫的榆树防风林,被秋风染成金子般的黄色。远方逶迤的是老人般沉默的黝黑色山岗。她们挺拔俊美的身姿,溶在苍绿色的、海一般辽阔的棉田里。一阵微风徐徐吹过,拂起了她们漆黑的长发,她们有的微微眯着眼睛,抬头看看天,天空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有的专注地摘捡着一朵朵洁白的棉花,姿态婉转优美,胸前是一个鼓鼓囊囊的棉花袋。这幅田园牧歌式的劳动场景,经年累月成为经典,永恒定格在她们的生命中。
连队妇女不但是操持各类田间农活的好手,更是料理家务的行家里手。蒸馒头、炒菜、拉条子色香味俱佳,晾干菜、腌咸菜、变咸蛋样样精通。虽是粗茶淡饭,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风味,实实在在养育了一家人。夏季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天天侍弄菜园子,茄子、辣子、西红柿长势诱人,苹果、梨子、葡萄挂满枝头。蔬菜水果除了满足一家人的需要外,还要骑自行车到团部农贸市场去卖,挣些零碎钱补贴家用。冬季的女人一般足不出户,整日围着火炉,手挥钢针,用棉线纳鞋底做布鞋。一个利索能干的妇女,一个漫长的冬季下来,能做一家人一年穿的鞋子。各种各样的单鞋、棉鞋用棉绳串起来,像优秀的工艺品一样挂在柜子上,挂在墙壁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针眼啊,耗费了女人无数个日子和心血。连队人走家串户,一眼看见墙上挂的布鞋,就知道这家媳妇精明能干,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
连队妇女朴实无华,真水无香。她们像一座座山脉,像一条条河流,孕育了富饶的盆地,滋润了美丽的绿洲,繁衍了茁壮的我们,她们是连队的骄傲,丈夫心中的女皇,儿女亲爱的母亲。沙漠中的红柳不会羡慕鲜花,岁月一天天过去,春种秋收,农事更迭,农妇们含辛茹苦,无边的棉花地淹没了她们的青春,无休止的农活累弯了她们的腰身。连队妇女除了下地劳动,回家操持家务,一辈子还要和男人做三件事。盖一幢房子,侍候走公婆,给子女成家。这些事情做完后,她们筋疲力尽,像一盏耗尽煤油的灯盏,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了。她们老了,在连队退休了,不用天天到地里劳动了,可以拿着银行卡领退休金了,可以抱着孙子孙女安度晚年了。
她们的人生,她们的传奇,她们的故事,浓缩成军垦第一犁的群雕,成为艺术家笔下的主角,成为电影电视剧的主人,成为经典的戈壁母亲。在团场,在连队,她们撑起了盆地的半边天,是美的主体。这群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群体,融入了人民共和国浩瀚巨制的军垦史册。
岁月不饶人。很快,她们到了风烛残年。连队的男人,往往活不过女人,一般男人先离世。因为男人年龄大,天天做的又是出大力的活,她们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埋葬了朝夕相处的老伴。当然,生活还要继续。
日子如黄昏般一天天过去,连队妇女终于不能动了,连日常吃喝都要儿女在床前侍候。后来,她们死了,被子女埋葬在奎屯河岸边。高高的碱土堆,立着一块块木板,或者一块块水泥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天南海北的籍贯写得清清楚楚,这群异地的妇女坟墓群,我们亲爱的戈壁母亲,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和连队,继续和荒野、漠风、流水作伴。
这些连队妇女,从埋葬到以后节日祭奠,按照各自不同的籍贯,遵从各地的风俗,风格迥异。连队属于五湖四海,各种风俗融会贯通,人们习以为常。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连队上,如果父亲先走了,子女们总要在紧挨着的墓地旁留一个位置,待农妇过世后作为埋葬用地。如果农妇先离世,旁边也必然留有一片空地,相依相偎,静静地为老伴预留着。还有一个铁打不动的习俗,非常古老而浪漫,流传了不知多少代人,也不知是哪个省份的人带来的习俗,我常常陷入祖辈这个美丽的憧憬和浪漫的遐想而不能自拨,他们对美好生活追求的极致和非凡的想象,远远超过任何一位优秀的文学家。在最后掩土埋葬时,在老伴与农妇两座坟墓中间,后人在填墓时一定要挖一个洞,贯通双方的墓穴,并且在中间搭一块木板,木板上拴一根红艳艳的丝线,那根缠缠绵绵、光滑灵动的丝线哟,水一样柔软,花一样艳丽,云一样飘逸,在四周深黄色的碱土墓穴里惹人注目。那根长长的、飘动的丝线象征一座桥,一座通向天堂的爱之桥,后代们在寄托无尽的、愁绪般的思念中,祈福他们的父亲母亲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次相会相爱。
作者简介:张新军,现供职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公安局。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班学员,第四届中国冰心散文奖获得者。第七师文联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遥远的老房子》《消失的连队》。代表作《父亲的收藏》被誉为“民族精神的经典记忆,民族文化最显著的印记和永恒的标志”,收入《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社会风情》等多种文本。2014年12月,散文集《遥远的老房子》荣获新疆兵团第一届“绿洲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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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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