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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下的涌动

来源:网 投 作者:穆蕾蕾

小祝是在秋天的一个午后离去的,现在想来,那日阴沉的空中本就有着乌云压城的天象。甚至,连柏树的枝条在风中微颤着,互相婆娑的样子都显得有些紧张。我正对此发呆,电话就传来那个不幸的消息:

“祝选鹏出事了你知道吗?他刚才在抓小偷时被刀捅伤,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开玩笑,怎么可能?前几天我还在局里碰见过他。”我没把爱人的话当真,也没法当真。因为前几天去行政处交三爻房子的按揭款时,我还遇见小祝。他白净的脸上闪烁着笑意,年轻得有点不似一个孩子的父亲,整个人清新得就像一个日本作家的名字——村上春树。

“怎么不可能,连同去的王长安也受伤了,正在医院抢救呢!”爱人的话里听得出伤心,但语气已不容置疑。

前几天,在行政处楼道里,我往下走,小祝往上走。望见,我们就停下来说话。他说很希望房子早点好,这样自己就不用租房子了。现在想想,小祝当时的话似乎是说给那个将要到来的冬天的。他租住的房子是最老式的那种单元房,冬天没有暖气。房子被灰尘和油烟熏得又旧又脏,屋子光线不好,也不怎么透气。在大队时,过年我和同事去他们家送过东西。 

我想起他的房子时,就望了一下他的眼睛。竟觉得在他期待的目光深处,有座新房被绿荫环绕着,已经盖好了。

“受过三回伤的汉西平这次逃过一劫,王长安刀伤很深,当时鲜血直涌,小祝看不过去,和歹徒搏斗,他用身子死死拖住小偷,被扎了不知道多少刀……”

“我不信,不信……”爱人在电话那头边说,我边摇头。仿佛头一摇,就能够把这个事实顺着脑袋上的发丝摇走;又仿佛不信这个“不”一经咬紧嘴唇的拒绝,就能把刚才听到的这个不幸消息摔远。

我不信,不能信也不想信,却无法不信了……

小祝第一天到大队报道时,我和教导员正商量办队门口那张墙报。他那天因才来没被派事,就在一旁看。队上那个墙报尺寸不标准,表面也有些打滑。我喜欢把字写在河边被水冲刷过的泥土上,喜欢把字写在从树上新摘下透着生命气息的叶子上,或者写在漂亮的日记本上,我喜欢让美丽配着美丽。但我不喜欢把字写在这爱打滑的黑板上,那样,会使我觉得每个字都心情不好。所以除非雨淋得实在看不见,或被蹭掉一片,一般是不催不换。

但这一次,是迎接上级检查。

小祝在旁边看时,教导员就问他字写得如何。小祝说 “可以”。“可以”这两个字先在我耳边轻擦了一下,等后来看到小祝的字时,这两个字就已经擦着我的心了。因为这么自信的话,才二十五岁的我,已经不会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学会在人群中很谦虚,学会了多说不行。久而久之,即使行,也不会说行甚至觉得不行了。我有些羡慕这么自信的人。

教导员让小祝把手上那段文章抄到板报上去,我便离开忙别的。过了一会儿教导员走进来:“你去换那新来的小伙,还说自己的字可以呢,我看粉笔字都不如我,还别说你。你去换了他。”

走出去我看见墙上的字,笔锋很硬,笔压得有些狠。可以断定他的钢笔字不错,但粉笔字看着不舒服的原因,大概因他不经常写这类字,所以不太掌握用笔力度,更不知如何在一块这么怪异的黑板上,规划字的大小摆放。

可见小祝弯着身弓着肘认真写字的样子,我又走回去。

“这次就用他的字吧,他才来又那么热心,不要不给人家面子。”

教导员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队上开会。对于所有会议,大家似乎都约定俗成默认了这一模式——队长说完教导员说,教导员说完副队长说。问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都说没有。可那天,领导依次发言完毕,队长问大家还有什么说的,好多人已经屁股离凳,半欠身子准备离开,小祝却举手说:我还有。这不和谐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接着,大家的目光也和我一样,齐齐地对准他。

小祝站起来开始自我介绍,分析自己的优缺点,又感谢大家的帮助,并谈自己今后的工作打算。我有些想笑,但还是捂着嘴咽下了那个笑。可奇怪的笑被我咽进肚子,另一种复杂的滋味却涌出来。他只大我一岁,可我感到自己要比这个刚从特警队出来的师兄老气横秋好多岁。他身上还有一股朝气,自信又勇敢。而我,仿佛离年轻很远,离这么说话做事的年纪已经很远了。

我在小祝身上感到一些正在自己身上消失的东西,这反倒激起我与他的交流。小祝因为业务不熟,常被派来给我这个内勤帮忙。又因业务不熟,还不务正业地坚持学英语,受到几个“师傅”的不理解。他们总是笑他看那些没用的英语书——小祝英语过了六级,他当时正准备报考英语八级考试。在特警队时,他就是大队的英语小教员,却分到了公交分局。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反扒大队没有用武之地,尽管他那天在会上介绍自己英语不错,其结果只不过受到多数人奚落,他们说他学英语还不如学哑语,这样以后抓了犯罪嫌疑人若是哑巴,就不用请翻译。

大家这么说时,我总忘记自己是队上年纪最小的,应该去尊重老同志。我总是一听到就毫不犹豫地反击。因为我也常在没事时捧本书,来拒绝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对自己的侵蚀。可每当我执拗地反击时,小祝总低着头翻自己的东西,或抬起头来,对说他的人憨憨笑一下,一句也不争辩。

我们俩都爱看书,但看的书完全不同。我爱看文学类的,小祝则爱看英语。说起文学,他爱谈英美文学。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他逼自己先去看英汉对照的小说,再去看英文原著。在英美文学里,他曾一再推荐海明威。他说,他不仅喜欢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还喜欢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提出的那个著名的冰川原理:一座冰山之所以显得威严壮观,是因为它显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冰下的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都隐藏在海水之下。这也是说,一个人的学习和成功也这样,你确实不知那壮观的部分何时浮出水面,但你只要不断给里面倒水,总有一个时刻到达一定量,壮观就会意想不到溢出来。小祝不仅和我谈这些感受,还经常拉出一段正在读的书,给我讲中文翻译比英文原著在意思上逊色的部分。也从他那里开始,我才注意在买外国小说时,去比较译者和出版社,因为,译本不好,就等于把一个好作品在引渡向另一种语言彼岸时,活活扼杀了。

小祝牺牲后,我听过最多的议论莫过于叹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怎么那么傻。说这些话的人往往都是些和小祝关系很好,从心底爱他的人。现在想想,小祝当时并非别无选择,他可以不用死死抱着那个持有利器的歹徒,他可以选择送战友先去医院,他这么做没人敢怪他半个字,甚至他没有这么做,倒使许多同志在私下里,流着泪又气又惋惜。可我总觉得,在那个场面下,以小祝那样率真又充满内心坚持的人,肯定会这么做。当刺刀刺进自己战友的胸膛,那红色的血会把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正气和热情点燃,使他全部的肉体都化成支撑精神的能量。甚至,等他的肉体完全失去了力量,他不屈的精神还会在空中继续飘荡。

小祝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在黄昏坐公交车回家,总觉得车厢内还残留着他走动的声音和气息。有时望着窗外依旧的万家灯火,想这宁静祥和的夜色,小祝将永远不能享用了,就止不住地难过。在风大天冷的日子,望着一车厢准备回家的人,我都产生过一种冲动,甚至特别想拉住其中的一个,告诉她:要明白,你能这么安静回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因为,有人为了你能这样平安回去,牺牲了生命。我的战友祝选鹏就是这样,他刚刚为你,付出了自己只有27岁的生命!每次,在心里这样默想一遍,冲动一遍,泪水就会将我彻底地淹没一遍。

小祝牺牲后那几天,这座城市的报纸每天飞来,都贴满他的照片和事迹。报纸上那张照片是我爱人给他照的。那应该是在冬天吧,爱人来队上拍工作照,还给我和小祝在大队门口的路上,拍了一张敬礼的照片。照片一度在队上宣传栏里挂过。小祝去世后,我常想为他写点什么,可打开本子稍微回忆一下,情绪就会失控。我只好把那些印有他照片和报道的报纸剪下来,糊在那些被弄湿的纸张上。到现在,这本早已写完的日记本已经压在了箱底,可那些往事却经常会顺着上面的叙述,不断溅起,不时涌来。而小祝的形象,也被这一次次回忆冲洗着,越来越光亮,越来越逼真……

(祝选鹏, 原西安市公安局公交分局民警,2003年10月14日在抓捕歹徒中英勇牺牲,被公安部评为二级英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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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着火的词》《声音的暖芒》,诗集《雪响》《光盏里的蜜蜂》。曾获陕西第三届青年诗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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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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