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收藏
父亲收藏的历史无从考证。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他整日佝偻着腰,肩上搭着一个破麻袋,手里拿着半截铁钩子,为了一点可怜的收藏物在连队四处奔波。收藏几乎占用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一直到他的生命行将结束。可以说,收藏伴随了父亲整整一生。
严格地说,父亲的业余活动根本谈不上收藏。他的收藏纯粹是一个平民为了生活而无奈进行的,与那些社会名流及富有的收藏者风马牛不相及。因为他收藏的物品其实都是别人丢弃的、无用的废物,但我觉得他与一般拾破烂的还有一点不同,他有职业,他是一个农场连队的牧工,收藏是他的一个业余兼职。
父亲是连队的一个牧羊人,他卑微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旁人眼里似有若无,只有那群不会说话的绵羊知道他的存在。他像一芥野草,被人忽视就罢了,还要忍受干旱的煎熬和烈日的炙烤,及人们的践踏。但他生养了我们弟兄几个,让我们活下来的信念在他骨子里像山一样没有崩溃,在我们兄弟眼里,他是一匹疲惫的老马,拉着满载家庭重负的破车,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跋涉。每月微薄的工资养活不了我们,每天拣破烂换一些零用钱补贴家用,成为他天天做的一件事。
父亲的收藏毫无规律,无章可循,他几乎遇见什么就捡拾什么。在连队的早晨、中午或者黄昏,在家属区的垃圾坑、废弃的旧房子、路边的林带,总有一个罗圈腿、弓着腰的老头在拼命拨拉、寻觅着什么,身上破旧肮脏的黄军装泛着白花花的汗碱,几只绿头苍蝇围着他嗡嗡转。不用细看,他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把捡拾来的东西背回来,然后分门别类,把布鞋、塑料鞋、酒瓶子、铁丝各自装入麻袋。院子里、家里堆得满满当当:摇摇晃晃的饭桌下面是脱粒过的包谷芯子,那是晚饭后父亲挠痒用的,这是他一天最惬意的时刻;几个灌满肥皂水的农药瓶子躺在土灶旁,是消毒后用来装酱油醋的;墙旮旯的一小堆土坷垃,是父亲上厕所的手纸;院子里搭衣服的长长铁丝上,挂满了夏天碧绿的红薯秧子、秋天散了心的白菜帮子、霜打过的红萝卜缨子;门口的三个大缸,已经烂得四分五裂,用水泥沙浆钩了缝,周身用铁丝箍着,是用来腌咸菜的;旁边几个圆圆的卵石,是压咸菜缸的;几个身高参差不齐的半大小子,在院子里追逐着打四角牌,这就是父亲的全部家当。
拣拾的废品攒满一麻袋后,父亲就把麻袋驮到马背上,来到团部废品收购站卖掉。这一天我们比过节还要兴奋,中午早早地依偎在院子门口,眼巴巴等着父亲回来。远远看见父亲骑着马归来,我们就像一个月看一次露天电影一样高兴。父亲带给我们的是几米平布衣料、一卷母亲纳鞋底的棉线绳,腌咸菜的颗粒盐和酱油、醋、火柴、煤油;还有几支铅笔、橡皮和拼音本;遇到父亲高兴,还会给我们带几粒平时很少见的薄荷糖和几块团部食品厂生产的香甜的黑面包。
有一年春天青黄不接,四处弥漫飞舞的各类不知名的小蜢虫几乎遮住了太阳,它们将垦区所有的树叶啃噬的干干净净,戈壁滩上的野菜叶子也被咬得支离破碎,妈妈天天给我们熬玉米粥就腌萝卜条,一天三顿重样,被我们戏称为“老三篇”,而这样的日子眼看也快要断顿了。父亲卖光了所有的藏品,日子也维持不到月底。家里养了几年的大黄猫,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只有黑狗仍然忠实地陪伴着我们,只是在我们吸溜吸溜喝粥时不停地用身子摩擦我们的裤腿,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这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叹着气,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捞出一副马鞍子,然后失神地端详着它,这样专注的神情我们很少看见,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父亲甚至很少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们。这副马鞍子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呆头呆脑的,像件出土文物,上面的皮件黑乎乎的,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膻味和战争的硝烟,铜制的铆钉锈迹斑斑,显得很是沧桑;但从外表看整个做工却非常精细,鞍头上镌刻的神秘花纹,显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用细皮条编织的精美穗子挂在两边,依然散发着陈旧而古典的光泽。我知道,这副马鞍子是贫穷的父亲唯一值得炫耀的历史,进军新疆时,他曾是部队的一名骑兵,这副马鞍子陪伴他度过了那段难忘的军旅生涯,他一直视为生命,平时藏在床底下,谁也不让动,只有开春的时候,父亲才拿出来在墙根下晒晒太阳。遇到他难得高兴的时候,会给我们弟兄几个讲他过去与战马的故事,但每次都重复罗索,后来我们也听腻了听烦了。我们有时候甚至有点嫉妒,父亲对马鞍子比对我们兄弟几个都好。父亲的老朋友、牧羊人贾法得知父亲藏有一副马鞍子,多次上门央求以物换取,但都被父亲沉着脸一口回绝。这天晚上天黑透了,父亲一句话没说,铁青着脸扛起马鞍子出了家门。第二天起床,我们看见屋子中央堆着满满两麻袋玉米棒子。后来才知道,父亲用马鞍子换了贾法的玉米。
这年秋天,连队的秋收结束后,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赶羊似的把我们兄弟几个往地里赶,拼命四处搜索、拣拾地里遗落的玉米,连队所有的玉米秆子都被我们兄弟几个翻了个遍,我家院子里堆满了金黄色的玉米棒子。下酷霜的一个早晨,父亲装了满满两麻袋玉米,推着架子车一声不吭地走了。中午,父亲拉着架子车回来了,两麻袋玉米不见了,上面放着他的马鞍子。父亲虽然很穷,但为人却很直爽义气,送给别人的东西犹如泼出去的水,是绝对不会去要的,为了这副马鞍子,他却失信并得罪了多年的老朋友。
从这以后,这副马鞍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父亲。
父亲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但沧桑的阅历却使他老谋深算。他知道家里一无所有,我们兄弟几个是他最大的财富,把我们拉扯成人,他的后半生就有指望了,就像他整天早出晚归放牧的一群绵羊,膘肥体壮后在秋季总能卖个好价钱。为了把我们养大,他宁愿历经人间艰辛和苦难,想尽一切办法让拮据的生活维持下去。在别人鄙视不肖的眼色里,他若有若无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做着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在那个短缺的年代里,父亲拼命劳动着,颠沛流离地寻找着废品。为了攒够我们每学期不算昂贵的学费,除了购买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外,他把卖废品的每一分钱都锁在家里唯一的一个木箱子里,钥匙拴在一个尖尖的羚羊角上,那只羚羊角牢牢地用皮绳在他裤腰带上系了一个死结,随身不离,被磨得乌黑晶亮。有时候,嘴馋的我们为了买几个海棠果和几根冰棍,弟兄几个趁他深夜熟睡时,悄悄解下羚羊角,从箱子里偷出几毛钱,再把钥匙按原样拴在父亲的裤腰带上。连续几次后,很快被精明的父亲发现,他再也不把钱放在箱子里了,而是趁我们不在时,藏在我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后来我们弟兄几个费尽脑汁,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一分钱。只是有一次下大雨,把堆放柴禾的棚子淋塌了,我们在扒房子时,从塌了的房梁上发现了一个用细绳密密麻麻捆着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整整齐齐一沓子钞票!
后来我们长大了,都有了工作,父亲也不去捡破烂了。但他一辈子没有其他嗜好,退休后收藏废品仍然是他的最爱。家里的牙膏盒、空纸箱、旧鞋子,他一个不丢,认认真真地收藏起来,院子里堆的到处都是,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了满足他那根深蒂固的收藏欲,他天天做的事情,已经习惯了,一天不做,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日子缺少点什么。有时候,我们弟兄几个回家,趁他不注意,把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扔得远远的,父亲回来后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东西丢失,我们暗自得意,可没过几天,被我们扔掉的东西又一个不少地被父亲捡了回来,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
生活好了,日子也觉得过得特别快。年过八旬的老父亲,在一天夜里终于瘫痪在床,从此他的生活需要我们料理。我们兄弟几个决定把老房子卖掉,把父亲接到我们身边,轮流伺候尽孝心。在我们弟兄几个处理他的收藏品的时候,神志不清的父亲显得很痛苦,但又无可奈何,只是我们把那副马鞍子从床底下拉出来时,他一下子显得很激动,睁大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嘴里呜里哇拉地大声叫嚷,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在他的耳边告诉他,马鞍子不卖,继续给你留着,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那个父亲拴钥匙的羚羊角,被独具慧眼的小弟拿走了,摆放在他那装饰现代的城市客厅里,显得古朴率真,据说是现在很流行的工艺品。
父亲的收藏就这样结束了。他收藏一生,唯一留下的藏品——那副破旧不堪的马鞍子,也随着他走到哪里,搬到哪里,轮流由我们兄弟几个收藏,伴随着他为数不多的晚年。至于它的最后归宿,已经失语的父亲已无法交待。只是有一次,我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长时间地望着墙角的马鞍子愣愣发呆,傍晚的余晖弥漫在他身上,使沉浸在往事中的父亲显得更加孤独。我慢慢走过去,上前搂住他的肩膀悄悄告诉他:你走的时候,我把马鞍子放进灵柩里,让战马永远陪伴着你。父亲吃力地听完我说的话,缓缓抬起头,两眼定定望着我,混浊的眼睛骤然放出光来,摇摇晃晃举起他的右手,重重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时候我发现,一生倔强、从不流泪的父亲突然老泪纵横。
作者简介:张新军,现供职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公安局。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理事。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班学员,第四届中国冰心散文奖获得者。第七师文联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遥远的老房子》《消失的连队》。代表作《父亲的收藏》被誉为“民族精神的经典记忆,民族文化最显著的印记和永恒的标志”,收入《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社会风情》等多种文本。2014年12月,散文集《遥远的老房子》荣获新疆兵团第一届“绿洲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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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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