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断想
初秋,巫溪。大宁河边。
一大盘红亮亮的烤鱼,掩映在芫荽芹菜的丛林中,在青椒魔芋土豆簇拥下,静候人们品究。如孕生这美食的土地,以其历史、人文与风光,等待世人探寻。鱼肉入口,舌尖心头哗地绽出花来。
清风,笑语。简易桌加塑料凳,饕客们在河滩卵石间铺就了生动风景。
啤酒下肚,心欲沉醉,镜像开始虚化。前尘旧事、人文风物,漂过眼前的河……
(一)
盐,给这片土地“码”上了厚重底味
说到巫溪,怎能不提盐?
烹饪,重庆人爱用一个“码”字。烹制猪牛羊肉等荤鲜,前期必经工序便是“码”:拿盐、淀粉、料酒、姜蒜葱等与生肉抓匀,去腥。
“码”的首选:盐。盐给食物定调:咸。有咸,才有鲜,才有由此生发的诸多味觉体验。
巫溪,这块渝东北的古老土地,被盐“码”上了一层底味:厚重,绵远,类同于汗与泪的滋味。
巫溪制盐史,绵延5000年。传先秦时,猎人逐鹿至宝源山下,渴饮山泉,发现了“咸泉”,宁厂“七里半边街”遂应运而生。横亘于中国版图腹心地带的宁厂,成为三峡地区古人类文明发祥地和世界“上古盐都”。史载:“当虞夏之际,巫咸国以盐业兴”,“吴蜀之货,咸荟于此”。
从秦汉隋唐到明清,因了宁厂,才有了熙熙攘攘的盐运码头,才有了引流盐泉的300里古栈道,才有了“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的繁华岁月,才有了《山海经》所载的巫咸古国及巫文化,才有了以宁厂为中心延伸开去的“南丝绸之路”,有了“南方文明之源”乃至华夏文明之起点。
有盐,人类才能生存进化。于是围绕盐展开的征战杀伐从未停息。首先是巫咸古国被崛起的巴国所灭,巴国兴盛300余年后,又被更强大的秦帝国干掉。
盐道,是商道,兵道,匪道,情道……从上古到近代,这道,走得波谲云诡、惊心动魄;走得刀光剑影、风嘶马啸;走得一步三叹、荡气回肠!“滴滴血,滴滴汗,一条盐道血泪染……”盐背子苍凉的唱腔,裹挟太多血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一回眸,从战国惊艳到现世;屈子散发唱《九歌》写《离骚》,字字句句巫风飘拂。
清乾隆年间,宁厂仍有盐灶366座,煎锅1008口,产盐行销川陕湘鄂黔等地并贵为皇宫贡品。至现代,盐泉依然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担当。当年日军占领长江沿岸,水路被切断,物资无法运输。1939年国民政府开辟新水陆联运线,军火转由重庆运至巫山,食盐改由大宁盐场供应。
国难之际,300多盐民肩挑背驮扛起了抗争的重担。1941年8月8日,七架日机突袭盐场投下35枚炸弹,民众死伤10余人,民房20间被毁。
血泪,号哭。但盐场不屈,继续挺立,民族脊梁,坚不可摧!
到1949年制盐规模大幅缩水,仅余99眼灶。上世纪九十年代,因生产规模紧缩等原因,宁厂彻底停产,“万灶盐烟”不复存在。
但历史,以事实告诉后人:如果说宁河是主动脉,紧系着巫溪人的心魂,那么宁厂,就是巫溪人血脉中永远无法摧拔的根。
掬一捧盐泉入口,清冽微咸的况味,流过舌尖咽喉,缓缓注入心田。
那是泪的化身,汗的结晶,那是覆没于荒野却依然傲岸的骨骼筋血,是过往现在和将来都永远强悍的魂魄。
那是大宁河在以她独有的方式,述说着曾经的沧海桑田,以及梦里才能穿越回去的遥远昨天。
(二)
峡,最高昂的脊梁从最低处隆起
一瞬间,有点晕眩。
站在凌空飞架的观景台上,看群山巍峨,俊伟雄奇,薄云蔽日,天光斑驳。忽地霞光刺破云层,给深绿山峦镀上层层金辉,璀璨如谜,令人眩醉。
恍觉身体与灵魂在腾空、飞升……
山风猎猎。最深处达2500余米的兰英大峡谷,在脚下忽远忽近,似欲呼啸扑面而来!
峡谷位于巫溪东北,地处神农架西坡,一山横跨渝鄂。峡长60多公里,均深1200余米,大起大落,气势逼人,谷底最狭处仅13余米,被誉为大三峡地区最深最具视觉冲击力的大峡谷。
天高云淡时,站在大峡谷,抬头可望最高海拔达2796.8米的阴条岭。大切割地貌造就大自然一脉相承的最深与最高,自最低处崛起,秒掉千山万壑,成就了重庆最高峰峦。
峡谷中,森林茂密,雾气弥漫,飞泉流瀑,怪石嶙峋,名胜古迹、人文景观、民俗风情奇异众多,最著名的当属兰英大峡谷之名的由来。相传唐高宗时,大将薛仁贵之子薛刚为躲官府追剿逃至此地,被绿林女杰纪鸾英所俘。
远隔千里的男女,竟于刀光剑影中擦出火花结为夫妻,在深山安营扎寨行侠仗义。后人为表纪念,命名夫妇扼守的石寨为“兰英寨”,峡谷称为“兰英大峡谷”。因当地发音“鸾”“兰”相似,故“鸾英”成了“兰英”。
雄奇绝景,深藏铁血传说;深幽秘境,掩映乱世情缘。传纪鸾英骁勇善战,临产之际仍披甲击败前来讨伐的袁国公,袁气死在旗帜山下,纪鸾英平安产子。她强忍腹痛征战处得名“忍子坪”,袁死前负气扔剑处得名“宝剑石”……据说,薛纪确有其人,但情节多被演义化。
略略有些失望。但我宁愿相信,那些传说是真的。旧寨墙、点将台、洗马池犹在,让人浮想联翩:那惊鸿一瞥的回眸,相逢一笑的执手,以及快意恩仇的旷世传说。
瞧,那最高昂的峰峦从最低处隆起,于大起大落间俯仰共生,似天地间最恢弘的挥洒,最深情的遥望。心中忽地闪过《神雕侠侣》中一句: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散,都要散的。世间走一遭,无人陪你到最后。惟好好聚过,爱过,真实地活过,人生才了无缺憾。
临风伫立。呵呵,且允我再借《神雕》一句: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三)
花,绝不只是颜值担当
一片惊叫,唤醒沉睡的花海。
海拔1800米至2800米,总面积36万多亩。在这中国南方最大高山草甸草原上,密布近60个人文风光景点:天子城、西流溪、夏冰洞、战国楚相春申君故居……惜行色匆匆,短暂时光便交予花海。
这片云中花海,于我是流年旧相识。今故地重游,别有滋味在心头。
晴空如洗,云雾缭绕,森林浩瀚,草原辽阔,绿草如茵,鲜花繁茂。油杉、天麻、红豆杉……漫山珍木绿意葱茏。米白、金橘、玫红……花们或呈带呈片或三三两两盛开,装点得秋日极尽妍态。
马在坡上溜达,羊在草间漫步。红头鸟儿箭一般掠过草场。呼啦啦翅膀过处,野百合轻曳慢舞,似在与之顽皮嬉戏。
花,是不会飞的蝶;蝶,是会飞会起舞的花。恍觉变成了会飞的花,呼吸吐纳着草香果香,与原地起舞的蝶们拥抱着进行一场亲密的肢体对话。
秋意渐深,花,却依旧顽强地缤纷着,兀自清欢馥郁着,无欲无求,无怨无悔。岂只是绽放?这分明是倾尽生命在燃烧!
薰衣草!单看细瘦娉婷不起眼,然汇聚成片便冲出一股别样气韵,如天边紫霞翩然入尘,又如仙子裙袂脱俗清雅。
心,蓦地沉坠。想当年,也在这里,欢声笑语。如今薰衣草仍在,人却已去。
记忆回溯到2010年秋,我公干到巫溪,与一位警察同仁相遇。且叫他老郑吧。
老郑50出头,瘦削精干,谈吐举止颇有老大哥风范。工作期间,他手机频响,事务繁多。看我担心耽误他工作,他咧嘴:有啥嘛?基层工作千头万绪,加班是常事。事多,更要忙而不乱。他揉揉有些红丝的眼睛,嘿嘿笑了。
周末,忙完了准备返程。老郑忽然要带我们去个“好惨了”的地方看看。骄阳似火,有啥好去处?狐疑着,乘车三小时来到红池坝。
那时路不好,颠簸。但红池坝惊艳了我们。原以为赏花只在春时,却不想,秋的红池坝春意深无边。“我们巫溪,蛮好?”老郑得意地咧嘴笑,身后是紫云般的薰衣草。
临别,老郑一一握我们的手,叮嘱“路上下细些”。
然一年后,他却在工作途中遭遇车祸,不幸殉职。
几千群众自发赶来送他。出殡之日,眼泪与白花,汇成了悲伤的海洋。
红池坝花海正盛,而老郑,不在了。他最终以这种方式,继续护卫着那片花海,那带盐泉,那方为之奋斗的壮美家园。扎根旷辽野地,傲视雷电霜雪,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永生。
红池坝,花已非花。她是洪荒中怒放的生命,是俗世中凛然的执守,是永不磨灭的豪情与信仰,在苍穹间坚定炽烈地高歌。
(四)
魂,哪怕蚁行也永远在路上
个子不高,两眼带笑,微信昵称“蚂蚁哥”的巫溪小伙,于我这年纪来说,充其量就一小蚂蚁。
蚂蚁的散文《盐觞》,文笔老道深邃。后拜读《盐道》《盐骚》,更对这八O后刮目相看。
或恢弘或细腻,或沉郁或高昂,有讴歌有解读,有审视有探索。从巫咸到屈原,从刘禹锡到苏轼,从历代盐官到万千民众……洋洋5万字,将盐文化的前世今生研述得荡气回肠,如宏大史诗。为这,他花去整整4年。
什么力量驱使他甘于寂寞,去追寻久远文化的起点?什么精神支撑他孜孜不倦,去考证古老盐道的历史?
《盐骚》或解答一二:“宁厂,带给我的是深深的敬畏,以至于试图使用的文字那么苍白无力,无法展示其真正的魅力……”又读这段:“一群黑色蚂蚁,在锈迹斑斑的铁锅下造窝,用触角传递安全与危险的信息,交流快乐喜悦和孤寂……”这,是取名“蚂蚁哥”的由来么?哪怕渺若尘埃,依然痴恋着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
这个大山的孩子,父母都是当地农民。他自小爱读书,从小人书到《杨家将》《薛仁贵征东》,到金庸、梁羽生,到《论语》《史记》……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他在一所农村小学执教4年,后干宣传工作,至今已11年。
眼看许多盐道古迹渐次消失,他心痛。但他也觉幸运:古道上,活跃着一批不计名利的研究者,正默默追寻着盐道的历史,追寻着文化的根。
他自豪,他是其中一员。正如湖北学者明安生在《秦巴古盐道》序言中所说:中国真正的文化不在档案馆、博物馆,而在这蛮蛮苍苍的大地上、大山里,需要有人实地去了解中国真正的历史。
路途艰辛,但蚂蚁不悔。他正努力收集历代有关宁厂的诗文80万字,以及摄影家们的几百幅作品,希望能结集出版,书名就叫《永远的宁厂》。
蚂蚁说:离开这里,也许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因为,我的根,在这里。
想起车过当地塘坊镇时,他嚷:看,我老家!口气是喜悦的,神情是骄傲而崇敬的。对,他的魂,已与千万巫溪子民一样,与这片热土血肉交融,难舍难离。
我们相信,这片历经风雨沧桑的土地,一定会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
因为,只要魂在,宁厂就不灭,古道就不灭,文化就不灭,历史,就永远屹立。
尾 声
“干杯!”蚂蚁浓重的宁河口音,将我拉回现实。
众人举杯。叮咚脆响中,我一饮而尽,又继续埋头品究,这饱含巴盐之咸,河水之甜的美味烤鱼。
作者简介:程华,笔名胖向日葵。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文学院第四届创作员、重庆市散文学会理事、重庆市公安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先后有百万字散见于各报刊,出版长篇报告文学集《聚焦黑白—一个警方女记者讲述的真实故事》、纪实随笔集《大龄妈妈小屁孩》、散文集《始知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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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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