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条大路通故乡
飞机犹如一只巨鸟,穿过滚滚云层俯冲而下,满载着重归凡尘的喜悦,沉甸甸地坠向人间。方向,我的故土,新疆。
远远地望着进入视野的戈壁、荒漠、雪山和城池,越来越清晰,又飞快闪逝,我的心不可抑制地飞升起来。此时的我,雀跃成一个未曾经历世故的孩童,像许多年前的离乡,满怀憧憬又心怀忐忑。回归故里,注定是一场穿越般的行走。无论你做了多少心理预备和脑海预演,依然敌不过近乡情怯的宿命。
大黄山,乌鲁木齐向东走126公里即到。这里太小了,中国分省系列地图集新疆地图中未曾标记,只注了“黄山口”。顾名思义,是出入大黄山的“口”。沿着303省道开至“黄山口”,然后右拐,我不由自主地把车停在路边。“口”外是条条大路,吐乌大、五大、大奇高速和阿巴线、省道303等众多公路,四通八达,通向新疆南北、九州大地和世界各国。而“口”内,仅有一条路,叫做黄山街。这条路,一端连着整个世界,一端连着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大黄山。我的出生地。
这个“路”和“口”,不知吞吐和承载了多少大黄山人的梦想和求索、出走与回归。它是开放的,不设樊篱和路障,经年累月以静默来表达对远足之人的惜别。它又是内敛的,不着痕迹的收容着万般心绪的归来者。无论你是寻找远方还是守望理想,它从不吝啬胸怀的敞开与接纳。无论你走,还是来,它就静候在那里。多年以后的回归,脚踏实地站在这里,脱口而出,条条大路通故乡。
黄山口,是我们童年时代潜意识里的宁静港口,一旦独自驶离,即会有以个体去面对辽阔无垠的大海的茫然或畏惧。那时,我们还未经风雨,还不识《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但我们知道,沿着这条路走回去,它会给我们以熟识的依赖和安全感,进而是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各样关于幸福的体验。所以,它是我们心目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和关口。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心中都珍藏着这样类似的一个口、一条路。走西口的山西人,闯关东的山东人,下南洋的闽粤人……它与千千万万背井离乡者记忆中的路口和村口一样,早已凝聚成了一个象征的符号,是出走与回归的临界和心灵的坐标。只因过了这个路口,无论是出是入,心境必定迥然。
大黄山的整体地势是南高北低。从黄山口到大黄山是南行,也就是一路而上。因此,这里也被习惯地叫做下面和上面。最下面,就是黄山口。假如再往下,可以越过平原,抵达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和准噶尔盆地。最上面,是天山支脉的博格达山北麓,有松树林、草甸和雪山。这推门可见的雪山,始终是我精神的家园。离乡之后的我,时常会像放风筝一样,把灵魂从躯体的牢笼中释放到这里,看着它攀爬白雪皑皑的高山,冰镇狂躁和虚浮。山巅的积雪融化,汇聚成万千河流,其中的一条径自向北走,穿过绵延起伏的丘陵山地和大黄山,从此有了姓名,叫做黄山河。一条路,并行着一条河,还有大部分的建筑都坐落在一条山沟里。所以,大黄山也被叫做黄山沟。
进了黄山口,沿着黄山街上行不远,在路的左边有一个村庄,叫黄山口村。继续前行,可以看到路的右侧立了一块黄色大石,刻着三个红字:大黄山。这里实际是一个企业矿区。1958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六师在这里组队建厂,开采煤炭,冶炼钢铁。然后,就有了我的故乡,大黄山煤矿。这里的一切,都是沿着那两个斜斜插入地壳不停深掘的井口,被开采和建设出来的。学校、民居、邮局、医院、商店、办公楼……一点一点地建,一点一点地改。多年以后的今天,终于又回来了,这才发现,但凡人为之物,已悉数改建得毫无记忆中的样子。
六千里路朝发夕至。匆匆地来,却依旧觉得慢了些。追不回的,是绵延了二十余载的思乡。走在黄山街上,实际是一条自我回溯之路。乘坐时光的机器,来寻找童年时代的再现。远远望去,一座座的山峦,无边无际,它们是我一生里最至诚的玩伴。我一直以为,夹在黄山口和松树林之间的广阔区域里,那绵延无尽的雪峰和丘陵山地才是大黄山的根本所在。这里的山色单调,贫瘠而荒凉,满眼沙石岩土,只有些稀疏的灌木。在山间跋涉,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这里如此之大,却几乎被我和伙伴们走遍。我们用了十几年在这里行走,知晓它荒芜之下太多的秘密和财宝,各种各样的飞鸟、蛇鼠和走兽,雨后的头发菜,还有春夏秋冬、风霜雪雨时在它的怀抱里享用到的饥渴、磨练和憧憬。这里滤去了繁杂的色彩,只留下土石的灰黄与天空的蔚蓝,用以奠定我们童年淳朴无华而高远清亮的基调。
对于这些秘密和财宝,我始终相信,它隐居世外,默默无言,是不会轻易向别人泄露的。它是多么的爱恋我们,才会如此思念出走后的我们,以至于始终保持着与我们分别时的样子。它怕我们有朝一日回来寻它,认不出曾经的模样会感到悲伤。其实,它们已经很老了,这些山峦至少诞生在亿万年前。它们是亘古伫立的守候者,看大黄山人的来了和走了,毁坏和建设,喜怒与哀乐。
它们只是保留了我们童年时代看到的样子,然后放在我们短暂一生的心田里,永不忘却,永不磨灭,让我们此生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当然,还有孩童时的伙伴们。与发小们相聚,阔别多年,仍亲近得如同往昔。持续到夜里,吃着烤串和馕,喝着新疆的酒水,聊着天山的风情,赤诚童心如那年岁苍老的山峦般,久远地驻留于彼此心间。深夜,方才恋恋地散去,此时的醉意已经浓过了夜色。即便酒不醉人,人也是自醉的。漫行在故乡的路上,夜晚沁凉如水,繁星满天。熟悉的场景,总会在不经意间闪现,仿佛前世的约定,或者梦境的重演。远在他方,每一次深夜时分的灵魂回归,大多都会在这样难眠的夜里。我有两个我,一个放在他乡,饱览人情世故,一个留在故乡,不曾长大……
曾经扪心自问,如此的思念和眷恋,为何还要离开。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的封闭和那时家里的贫穷。出走,有时还近乎本能,像成长一样无可阻抑,就像黄山河的水。但无论流向哪里,它都与遥远的天山之巅血脉相连,因为那是它的故乡。从故乡开始,走向外面的世界。即使身体不曾远行,心灵依旧会做时常的高飞和遨游。但我们时常想要回去,回到童年,回到无忧无虑的年代。这是本我的享乐。此外,还有一个坚守着现实的自我,正在做着超越的努力,像那个出走的孩子一样,蹒跚而又坚定地走向完美。
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向北走到黄山街的尽头,挡眼处赫然矗立着一块牌子,印着“真诚、同心、感恩”六个字,这就是大黄山煤矿精神。在多年以后,她还这样眷顾着我,赏赐给我重返的机会,让我怀着缱绻的诗意来抚摸现实,并在现实中寻找童年的琉璃世界,感受柔软的流连和不移的真挚。站在黄山口,回首远望。感恩大黄山。感恩我的故乡。它是万千大山里的一个褶皱,像人的大脑中的一条沟回。在天山山脉的绵延不绝中,它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而在我的头脑中,它又是多么宏大的起伏,多么深情的镌刻,多么深沉的联结,连着我的血脉,连着我的魂灵。这条路,我永藏心田,时时回归。只因无论身在何处,条条大路通故乡。
作者简介:田语,男,汉族,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1974年6月生于新疆阜康,现就职于天津市公安局政治部。工作之余,钟爱文学创作,曾在《天津日报》《人民公安报》、中国作家网、《渤海早报》《天津政法报》等媒体刊物发表多篇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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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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