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花雨伞

一张面值两元的钞票，静静地躺在地上，蜷曲的纸面沾上了污渍。从蹲位起身往外走的瞬间，它进入了我的视线。这是一张无人认领的钞票，它的主人一定嫌弃了它落地时的脏污。它静静地躺在那儿，显得那么孤单与落寞。

这是一九八四年的冬天。

那一年，我从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考入师范学校。一个山村女孩的前途以及一个贫寒农家的命运，显现出少有的亮光。然而，由于家庭贫穷，我在学校的日常零用时常捉襟见肘。学习用品、衣服鞋袜、女孩常用的纸巾，总是需要购买和添置一些的。开学时，家里给我准备的五十元零用钱，我得算计着用到期末。我不能向家里伸手要钱了，因为父亲母亲再也拿不出钱来了。我上学置办衣物、三哥高考落榜复读，以及家庭的另一场变故带来的一笔巨额赔款，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他们忍痛卖掉了家里刚养半年的两头猪和还没长大的小牛犊，亲戚家能借的都借了，仍然没有凑齐所需的数目。母亲只得在村里挨家挨户去借钱。我至今记得母亲的伤心和屈辱、苦闷和坚强。在一户人家，我亲眼看见母亲双膝跪在主人面前哀求。我的心有如刀割一般。几次清晨起床后，我看见厨房忙碌的母亲红肿的双眼、乌青低垂的眼袋，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母亲躲在被窝里流了多少泪，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能做的，只是以我的顺从听话博取她的一点宽慰。我去学校报到那天，母亲站在村口的小路上送我，以她惯有的温和与慈爱，嘱咐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好好照顾自己。她的脸上含着笑，那是经历过多少苦涩的煎熬，经历过多少不眠的夜晚，才有的这片刻的舒展。那笑里的莹莹泪光，在我的眼眸里闪亮。我读出了母亲心中那一份欣慰和不舍。

父母以自己的能力，为我准备上学用品。女儿外出求学，门面总要装点得稍稍体面些，必要的物品更不能少。母亲吩咐二哥给我做了一个木箱，又让我和姐姐到街市上购买添置新衣的布料。花一样年龄的女孩，买回了两块好看的花布。二哥用他自学的裁剪手艺，照着书本给我做新衣，一件花格子长袖，一件碎花短袖，都是我非常喜欢却从未穿过的粉色。之前，我穿的衣服大多是姐姐穿过再给我的，黑色或者蓝色，单调、沉闷，一如那些同样单调沉闷的日子。新衣做好，我帮着剪扣眼，缝扣子。我没有看过师傅如何剪扣眼，想到平时自己穿的衣服，扣眼都是几个小洞洞。我拿起剪刀，在短袖衣服上每一个扣眼处，剪去一个圆形小布片，衣服上现出几个圆圆的小孔。二哥发现，大骂我愚蠢。看着那几个圆形小洞，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向二哥请教。二哥给我做示范，他将衣服扣眼处对折，用剪刀小心剪开一条小小的缝。我学二哥的方法，给长袖新衣剪扣眼，又一针一线、细细密密为两件衣服缝扣眼。后来新衣穿在身上，那件短袖衣服上的扣子，时不时在不经意间就俏皮地从扣眼里钻出来。我只得时常低头看看，悄悄检查一番。

那个冬天，雨水似乎特别多情，而我却常常在下雨的日子里犯愁。宿舍、教室和食堂之间，均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每逢雨天，我和同学共了雨伞出门，在雨中小心行走。好几次，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就下决心要写封信给家里，让家人寄点钱来。有一次，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哗啦啦下个不停的大雨，我终于提起沉重的笔：“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很想念你们。我在学校过得很好，只是常常下雨，不知道能不能寄点钱给我，我想买一把雨伞，我也知道家里很困难……”信写好，我小心折成长方形，装进信封，放进书桌抽屉，心想等雨停了就去寄。然而，每每雨停后，我就不再去寄信了。我希望大雨不再降落到我的天空，不再降落到我必经的路上。我也担心母亲见到我的信而又拿不出钱时心里的纠结与难过。母亲愁苦的面容，已经不止一次在我的夜梦里出现。这封信，终究没有寄出。

淋雨的狼狈，大雨中与他人共伞的尴尬，让我的心中有了一种对雨伞的强烈渴求。一个雨后的夜晚，我竟然梦见自己拥有了一把漂亮的雨伞。崭新的伞面，一朵朵小花张着可爱的笑脸。我高兴极了，和花儿们一起，笑了。笑声惊醒了室友，她们笑我是不是捡到了宝贝。

面前的钞票，让我犹疑起来。想着将它捡起，又担心别人看见笑话，它上面沾染的污渍也让我感到些许恶心。然而对于我，它毕竟有着不小的诱惑。环顾左右，确认屋内没有第二个人，我用手指捏住它的一个角轻轻捡起，快速走出女厕，来到水池边小心洗净。洗净后的钞票湿沉沉的，提在手里，感觉出沉甸甸的份量。虽然，它离一把雨伞，还有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后来，我用它购买了什么东西，已经没有了任何印象，然而，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不管今天还是日后，我的生活有多大的变化，我的收入有怎样的提高，它将永远印在我的脑海中，像烙铁烙上去的，有着清晰的印痕。

第二个学年的冬天，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儿降临到我的身上。学校为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发放助学金。当班主任老师将三十元现金放入我的手里时，我的心着实激动了好一阵。我当即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学校和老师对我的关心。后来听说，母亲知道这事后，激动得流下了泪。这一年，三哥经过十个月的苦战，终于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母亲的激动是双重的。虽然债务依然沉重，但希望的光已经实实在在照在了父母的头上。那个周末，好友银花陪我到县城，购买自己期待已久的物品。那时，正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初期，大商场被切割成若干小店和路边摊点。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商店门口，一把印着朵朵玫瑰花儿的雨伞倒挂在横梁下，似一朵由无数小花簇拥而成的大绣球花。它紧紧地抓住了我的眼球。这不正是我梦中的雨伞吗？我停住脚步，上前问了价钱，八元五角。我毫不犹豫把它买了下来。路边的小摊上，各色艳丽的服装耐心等着新主人。一件色如青苹果的开司米针织毛衣，半高领，摊主开价十元。银花是当地人，主动替我讲价，以九元五角成交。在另一个小店，又购买了一套紫色秋衣、一双白色运动鞋。最后，手里剩下一张两元的钞票。踌躇间，银花提议，买双手套吧。看着自己因冻疮而肿成面包似的右手，我狠狠心，用这最后的两元钱，买了一双鲜艳的红色毛线手套。满载而归，喜悦塞满了我的心。整个冬天，以及日后的无数个冬日，我感到异常温暖。那把漂亮的花雨伞，一次次在下着雨的天空，在那个梦想花开的青春校园，绽放出无限的美丽。这笔助学金，如夜空里闪烁的星星，在我的心房，投射下一抺最亮的光。这抹光，照亮了那个冬日，也照亮了我人生的路途。

此后，经济上再遇到困难，除去日常的问候，我依然没有写过向父母请求寄钱的信件。父母生活艰难，他们心里承受的苦痛，已深深烙进我的心里。父母咬紧牙关供我们几个子女上学，已是非常不易，我不能再给他们增加心理上的负担，不能再让他们难过。记得我们学习汉语言科目时，老师要求每人购买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周末，我兴致勃勃和几个女同学来到新华书店。从书架上取下厚厚的词典，简直爱不释手。然而，封底的标价让我顿时跌入失落和惆怅。每本五元，而我身上所带远低于这个数字。毕业一年后的暑期，我专程跑到书店，用结余的工资，买回了这样一本词典，价格已是翻了一倍。如今，它还一直立在我的书桌上陪着我。后面的几个学期，特别是临近毕业那一年，费用明显增加。见习、实习，总要购买一些资料和物品。同学好友或老乡合影留念，也是不可少的。而我，能不参加的就尽量躲着。前不久，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难忘一代中师生》一书，选用了我的一篇稿子。编辑老师让我发几张师范求学的照片。除了一张全班同学的毕业合影、自己的两张单人照，我只有唯一的一张与班上几个同学老乡的合影。时隔近三十年，人物依然清晰，色彩依然明艳。后来，实在没有办法，考虑到自己马上毕业，日后可以用自己的工资归还借款，我瞒着父母，写信给我中学的一个老师和一个在中学当教师的远房亲戚，向他们借了几十元钱。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带着感激，带着自己有了收入的轻松与自豪，来到老师和亲戚家，给他们春节的问候，归还我曾经的借款。

多年以后，我已记不清自己拥有过多少把漂亮的雨伞。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花儿朵朵、缤纷绚烂。而记忆中，这把盛开着玫瑰花儿的雨伞，却是年年岁岁，在我的心空盛开。

作者简介：旷胡兰  就职于江西省吉安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宣教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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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