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礼
一阵沉默。
要放下包袱,好好调整状态,组织上相信你。“和尚所长”没回答,慢起身,戴上帽,拉衣服,一抬脚,“霍”地敬礼。在局长、政委的注目下,他走出县公安局办公楼,黝黑的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坚强的目光。注目他走出办公楼的,还有门前围栏高杆上的国旗,在微风中飘扬,熠熠生辉。
“和尚所长”是有头发的,也是有名字的,他叫尚承业,是县公安局路口镇派出所所长。这一切,已画上休止符。算上庚子年正月初七,他当了七年所长。
晚八点不到,鄂南的小城,往日热闹的老城街道,静得有些出奇,除了三三两两的环卫工,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
一级响应,武汉新冠肺炎疫情加重了。大年夜放假前,县里成立十五个防控专班。高速路口设立防控卡点,熟知尚承业的人说他任防控副班长是合适的。全县唯一的高速路口,离武汉只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这说明卡点何等重要!而他在高速路口的镇派出所干了二十年,七年的所长,山旮旯里的弯道都了然于胸。
高速路口与县城连接线呈“上”字形布局。“上”字的一竖就是高速的进出口连接线,一横便是连接县城与外界的国道。高速口收费站到国道交叉点不到两公里,在转弯处右边有一个小山坳,一座寺院就嵌在“上”字小横点上。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横点,书写了尚承业作为一个英雄警察的传奇故事。
那年,发生了一系列盗窃庙宇香钱的案件。偷贼狡猾,防守专班刚撤就下手,上级下了限期破案的死命令。时任辖区副所长的尚承业只身潜伏寺院,踏踏实实做起了和尚。案破,九个月后获提所长,尚承业的“和尚所长”雅号传遍全县。
尚承业嘱咐司机开慢点儿,他要利用这回家的路程好好捋一捋,家里女人想必已经伤透了心。尚承业的女人是县中医院的医生,多次劝他找领导呈情进城调个舒适的岗位。东赴南昌,南下广州,西达成都,北上郑州……尚承业常说办案累点儿没关系,家庭杂务事全让女人一人担当,实在亏欠在心。此时,全县的人刚看完《新闻联播》吧,谈论的疫情热点,肯定有他尚承业免职的大新闻。
尚承业无言。女人说,先前你跟我打官腔说这是无硝烟的战场,硬说这次不立功,怕以后没有机会了。这下好了,丢人不?
尚承业无言。女人说,立了两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那么多嘉奖,就不能冲抵一次?
尚承业又无言。女人说,没头没尾的案卷拿到家里,熬成了萎缩性胃炎、胃腺瘤,三次手术,离癌症还有几脚路?
尚承业还是无言。女人说,你是副班长,该说的话也说了,可以找领导疏通疏通呀。算了,免了好,正好歇脚,这倒霉的病毒,谁都不认,找谁谁倒霉。
尚承业背靠车垫,揉搓双眼,有些倦意,不,是有些悔悟。他悔当初为什么不再坚持,甚至越级汇报。按当初的防守方案,只要求在高速路连接线设立关卡,专班由各单位抽调组成,几个人合计,卡点设立在高速连接线与国道的交叉口。警察的职业敏感性,任副班长的尚承业建议防守卡点与高速收费站无缝对接,这样才能一夫当关,而班长和其他成员认为,防禽流感,防非洲猪瘟的卡点一直就在交叉口设的。高速口收费站与卡点中途无村庄无路口,唯一牵扯的就是“上”字那一点的山坳小寺院。就是这一个小点,尚承业曾经立功的地方,招来一场大隐患。一辆从武汉回家过春节的面包车,出高速收费站后,瞒天过海换上本地假车牌,给寺院捎带年货。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信息。防守专班五个人,两个不吱声,两个反对,尚承业一人坚持上报,整个寺院被隔离,影响极坏,给局部防疫工作带来被动,高速卡点全体人员受到党纪政纪处理。
累了,洗洗睡吧。女人淡淡一句,让尚承业的“沙盘推演”彻底落空。女人眼红一大圈,没有逃过尚承业职业的火眼金睛。
夜,深了,也更静了。书房电脑滴滴的聊天声,显得格外清脆,尚承业显然听不到,睡房“沙沙”的撕纸巾声,夜幕下的女人一直在嘤嘤地抽泣。
翌日一大早,女人捡好衣服。望着满眼血丝的尚承业,女人泡了一杯菊花茶:拗不过你的牛脾气,几十年了,照顾好自己,也记得看看咱父亲。尚承业心里“咯噔”一下。他是独生苗子,母亲在他五岁时,因病撒手丢下他们父子,他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
昨天深夜,县防疫指挥部下达指令,要求公安部门紧急抽调一名熟悉当地情况的党员干警。尚承业的老家尚家湾村,在第二次大排查时,突然冒出三十个从武汉回家过春节的务工人员。箭在弦上,非他莫属。尚承业在网上和局长、政委再三请缨参战,终于获得批准。
尚家湾的防守卡点刚搭好,帐篷外就传来如雷一声响:报告班长,老民警尚承业前来报到!一个标准的敬礼,一米八高的尚承业站在帐篷门口。
尚家湾村分上湾和下湾,奇巧的是这也是一个“上”字形布局,竖着的一字路是通往县城的唯一通道,横着的一字路连接上、下尚家湾。“上”字那一小横点,就是尚承业父亲的家。
快下雨了,早春的寒风吹得山谷一片呼响,“上”字上那一点的小山包茅草,形成一层层波浪,清明节上坟的彩纸木棒格外显眼。尚承业的父亲生前是一名乡派出所副指导员,是多次被评为模范的老公安。那年汛期特别长,不巧村里的抽水泵站被盗,老指导员骑着一辆摩托车颠簸在泥巴路上,从禁闭室请缨“释放”的老尚,熟悉那一带的情况。哪知半路遇上山体滑坡,电线杆冲断,等不及救护车,临时发动一辆旧拖拉机,泥泞的路上摇晃不停,时而熄火。在警校读书的尚承业暑期刚好在家,他满身是血,抱紧颤颤发抖的父亲,听得最多的是一句:我有点儿冷……最终,拖拉机没有走出尚家湾。
登记台账的桌面有杯菊花茶,阳光下清澈明亮,汤色淡黄,警嫂交代他说,明目,去虚火,消炎解毒。
天色渐晚,村烟袅袅,尚承业走出帐篷,仰望“上”字那一点的坟茔,任凭雨水冲刷着脸颊,已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尚承业记得,小时候经常戴着父亲的大檐帽,学着父亲敬礼的仪式,多么威武。尚承业的父亲牺牲六个月后被评为烈士——他是清白的。
尚承业举起右手,第一次向父亲敬礼:父亲,你冷吗?过几天就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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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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