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查嘎达（十七）
周六的早晨七点，我和宝音汇合在派出所对面的巷子里，吃了碗粉汤油饼后，出发再到牧户家。
宝音说，要尽快与牧户签定“打击黄赌毒与缉枪治爆”责任书，上周他值班，案件、纠纷、微机录入、开会、学习、稳控种种事务，这几户还没顾上去，赶紧做营生哇。
有了前面的行走，我真有点猜不到前面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路了。
摩托车从潮格温都尔镇的地标白马雕塑驶过后，油路很快就消失了。毫无悬念，车子又一头扎进沙河槽里了。宝音开始给车轮胎放气，然后进入沙窝子里继续划沙前行。
今天的负担更为沉重，褡裢里装满了货物。
过去的报道中说宝音有三件宝：摩托车、手机、褡裢。是这些个宝贝把公安工作与广袤草原上的每一位牧户紧密联系起来。
这不，宝音一大早又把货物装进他的宝贝褡裢里去了。因为今天要走访六七户人家，下周又轮到他值班就出不来了，不管多晚也要把这几家牧户给走访到了。
河槽两侧的山脉犹如废弃的煤堆，经过多年风雨固化而成，偶尔在上面长几株“哈拉盖”之类的植物，也有一些沙地榆树匍匐在河槽与山交界处的山畔上，感觉到生命的顽强。
在冲出一段难行的沙石路后，宝音的一句话令我心惊肉跳。
“烂了哇？”他说。
此时的摩托车声音巨大，汽油味也猛烈起来。烂了的意思就是摩托车坏掉了，这才走进沙河槽不过十几公里，摩托车就烂了？
放眼望后，前面是绵延的山峦，后面是绵延的山峦，脚下是七拐八拐的沙河槽，天空只有云朵。我们是彻彻底底进入大山坚强的怀抱了。
此处应该是拍摄《西游记》妖怪出没的取景地。可是，不要说有个行人出现，就是连个妖怪变化的小鸟也没出现。
默念老阿妈“长命”的祝愿，祈祷长生天保佑我们走出困境吧。宝音倒很坦然，脸上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慌张的情形。
大概见多不怪，这样的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些小问题。他说不影响只是有点漏油，快了，再往前面走就有人家，我们的车到那里去修。
他早上换了辆摩托车，忙碌中把工具包撂在那辆车上了。
继续上路，但愿他说的那户人家早些出现。
又翻过几个小山包，挣脱几段沙河槽后，眼前沙石路弯弯曲曲还在向前延伸。
这种弯曲像极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河流，不同的是，前者是草木不生的车辙，在它的两侧，是青色的石山，偶尔有一些灰绿色的草，也稀疏低矮形不成气候；而后者是绿色的青草毯子上，河流弯曲绵长，在河流两岸的草地上，各色花朵竞相开放。
看过迪斯尼打造的3D动画片《疯狂动物城》吗？影片描述了一个小兔子姑娘朱迪为了当好动物城的警察努力奋斗的故事。
模拟沙漠穿越，小兔子被沙子埋了；冰川跨越，小兔子掉下来了；打击罪犯，小兔子死了；爬上马桶，掉进去了。总之，死亡，死亡。小兔子不配当警察。可是，兔子不死心，顽强拚搏。最后不断地修正自己，朝着自己的理想奋进，成为动物城里一名出色的女警察，并破获一起食肉动物被袭击的大案，维护了动物城的安宁。
眼下的宝音渺小如兔子朱迪，虽然陷入了困境，但是，为了达到目标，不得不想尽办法努力去赢。他双脚奋力划沙，继续前行。
正是因为这种吃苦耐劳的忍耐精神，坚定向前的信念，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岁月里，他的摩托车才一次次冲出险路，把公安工作的触角延伸到大山里的每一名牧户。
沙河槽还是那沙河槽，山却不是那个山。
在沙河槽向一座山路攀爬的交接处，几块奇石映入眼帘。它是大自然的力作，巨型的石块耸立在沙河槽底座上，上面被风雕琢出各种洞孔，有的像巨大的眼睛，有的像张开的嘴巴，有的像飞鸟的巢穴，形状各异。
在这些奇石上面，沙棘树的根紧紧穿过石缝，以自己的方式深入地下寻找水源，而树枝却从奇石上伸展开来，以舒畅的线条拥抱蓝天与白云。
更为奇妙的是一种沙柳树，结着红色的浆果，枝条趴在青色长着黄色石花的巨石上，姿态美妙，容颜秀丽，阳光穿过树枝，光点斑斓。天地间巨大的盆景没有任何人栽培生机盎然。
一级英模被我的欢呼雀跃感染了，说真是好看呢。
看他高兴的样子，我在这奇妙的大盆景面前，为他拍下他以手托石，双脚交叉柔情脉脉的照片。他也为我拍下双手叉腰眺望远方故作英雄状的照片。
从这里再往里走，转过一座山崖，一块巨大的形状如沙发的奇石横在沙河槽，有靠背有座椅，好像故意迎接我们的到来。为了不辜负天地的巧妙用心，我们坐在石沙发上歇脚。
宝音单腿跪地，开始给摩托车放气，他说我们要进沙漠了。
刚才还是山连着山，怎么一下子就要进入沙漠了？果然，摩托车拐过山崖后，沙漠出现了。
这是一座不算大的沙丘，也就是一座小山的样子，一些沙地植物稀梳地爬在沙子上，给黄颜色的衣裳点缀了些绿色图案。
我曾进过过阿拉善的巴丹吉林沙漠，那里的沙漠如一座座高山，连绵起伏，浩瀚无垠。而眼下这座小沙丘估计不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吧？
但是，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当宝音继续划沙向前走，爬上一个缓坡时，骑虎难下的时刻来临了！
缓坡之上向下的陡坡坡度很大，很像阿拉善沙漠里的旅游项目滑沙。此滑沙断非彼划沙，一字之差，差别大了去了。
阿拉善作为国家地质公园，有处美景叫月亮湖，湖泊之奇特在于它一半是咸水一半是淡水，而且界限分明，湖边沙枣树植被繁茂，景色宜人。
但是，要想到达月亮湖就得来回滑沙三十公里，这个旅游项目，类似城市游乐园里的过山车，只不过是汽车要在沙脊上行走。当地经过专业训练的司机驾驶四驱车，一会上跃上沙脊让游人与蓝天对话，一会儿跌入沙谷与大地亲吻，随着车子的急速上下，游人的心也是一会儿提到嗓子眼儿，一会儿又压的喘不过起来。
这其实是极限运动。
摩托车正在面临这样的极限运动，轮胎已经向下滑行了。车重、物重，还有我们俩身体的重量，宝音紧握制动努力向下。
我感觉自己的心直接就提到嗓子眼儿了，此时想跳下摩托车已不可能，心中默念老阿妈“长命”，祈祷长生天再次保佑我们！
眼看摩托车头朝下要立起来了，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宝音神情淡然，说没事儿。
啊，这还没事儿？莫非他一级英模要制造我二级英模呀？真不敢想象！
宝音果真是个好骑手，如果不当警察，去大沙漠里参加沙漠摩托车赛，肯定能得冠军。
老阿妈又一次“长”了我们的命，长生天也又一次保佑了我们，摩托车居然下来了！
进入平缓地时，回望这条可怕的沙漠路，奇怪它的高度并不高，此时正显示出金黄色的温柔来。
真是角度不同感受竟是如此不同。
宝音说给要摩托车打点气，要进入好走的硬路了。他指的好走的路就是坚硬的沙石路，我们又开始在柠条与席麻中穿梭了。好在它只是能扎人和打人，大不了奇庠和疼痛，与性命无关了。
太惊喜了，一户人家终于出现了。
眼前是片开阔地，蓝天之下是石山，石山脚下是白墙，白墙之上是蓝顶，这就是莲花的家。
她家前面的开阔地是羊圈，羊圈的前面又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平地上郁郁葱葱长着席麻，在这戈壁少有的绿地上，几块形状类似火炬的奇石，以一种站立的姿态迎接远客。而在青黛山峦与绿草地之间，居然还夹着一座沙脊优美的金黄色沙山。
这丰富多姿的地貌，如果不是行走艰难，它真是背包客和探险者的好去处，也是艺术家放飞想象的天堂。
莲花热情的招呼宝音，这一回我不再扮演他姐姐的角色，而是真实的自己受到莲花的款待。
莲花是个美丽的蒙古族女人，年纪大概四十出头，脸型很美，睫毛很长，头发微黄卷曲。她给我们盛上今儿早上新制的羊酸奶，沏上茶，放上炒米、茶食子让我们解乏。
宝音正等待她的丈夫额尔登放羊回来修理摩托车。
一路劳顿之后，喝上一碗放了白糖的香甜酸奶，看他俩笑容满面用蒙语交流，心情极为舒畅。
在草原上，牧民都有制作酸奶的绝技。可以说他们所有的食物都是宝音喜欢的不加调料零添加，酸奶的制作亦如此。
他们一般是一个罐子里放置制作酸奶的胚子，也就是发酵过几天的酸奶，一个罐子里放入酸奶胚子加入早晨现挤的羊奶发酵，几个小时就会成熟，他们管前者叫酸奶，后者叫甜奶。
两种都能是纯天然饮品，但酸奶极酸，甜奶也比市场上卖的加了各种“调料”的酸很多，需要加白糖。在经济不发达的时候，白糖是稀缺物，牧民一般直接饮用不加糖的酸奶，只有孩子偶尔才可以吃到加糖的酸奶，而现在白糖已是家常便饭。
加了白糖的酸奶，酸中带甜，口感极佳，在这酷暑天气，牧人不管去哪里放牧，有多热的天气，回来喝上一碗酸奶，就不会上火和中暑。加之他们的酸奶是新鲜的纯羊奶制作，没有增稠剂，但比城市卖的成品酸奶还要浓稠。喝上一碗既解渴又解饿，真是两全其美。
额尔登没“来”，宝音闲不住，他知道牧人这个季节很忙碌，男人要放牧，女人留下来还要剪羊毛和喂养其它牲畜。
喝完一碗酸奶后，宝音拿出缉枪治爆责任书和莲花交谈，莲花签上漂亮的蒙文后，他们向门外走出去。
他们要干啥？我紧随其后。原来他们俩要剪羊毛了。
羊圈的北面背靠大山是一个棚子，晒不着太阳，莲花抱来一只羊放在地上开始剪羊毛。宝音却拿起一块苫布铺在地上，抓来一只羊，开始剪起来。他做什么事情都心思细密充满温柔，大概怕羊在地上被捆住不舒服，又怕地上的土弄脏了羊毛。
莲花和宝音一边剪一边聊天，大概怕我冷落，莲花对我说汉话，她的汉话可是远远比宝音强。
莲花对我描述她家的发展计划。她说现在党的政策好，政府又给草牧场补贴，又给孩子上学免费，又给修路，但人心不能没够，政府的钱也不容易，也是从上班的人身上抠出来的。政府给个“身子”，你也要好好受弄个“袖子”。不能躺在那儿就等政府救济哇。
宝音偶尔插一句话：“怎不是呢？”
他们就这样聊着剪着。莲花说，政府修路占她的草牧场，她就同意，她说没有路大家都出不去，东西都是牲口驮人背，现在车也能出去了，大家都要维护路，有车的就出车，拉土的拉土，没车的也能搬上石头垫路了哇。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眼看五只羊被剪完了，宝音的衣服上沾满了羊毛，和刚才来时沙石路上的灰尘混合在一起，与一个牧民没有任何区别了。
这时候莲花的丈夫额尔登回来了。
额尔登是一位精干的蒙古族汉子，清瘦黝黑健康的外形，一看就是能吃苦能受的人。这样的人家，只要撸起袖子加油干，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他见宝音帮助妻子剪羊毛，说着蒙语，估计是言谢，然后他们围着摩托车搞修理。
莲花说，她养了八十多只草原红鸡，中午要杀鸡给我们吃。
草原红鸡是这里散养的一种鸡，是优良品种，加之呼吸了大山里的新鲜空气，肉质鲜美。据说上到市场一只能卖一百三四呢。
宝音说不吃了，要赶路，怕下午有雨。他怎么忍心吃牧民的“钱”呢？
就在宝音修理摩托车之际，我返回莲花家，迅速舀了一碗酸奶加上炒米白糖喝下。因为我怕下一站饭可没个准点儿。
中午十二点多，摩托车已修整好，我们要出发了。
莲花见我来时穿着冲锋衣，执意给我拿她的衣服穿上以阻挡正午的阳光，说怕我穿冲锋衣上了火。我不知道宝音回来时是否还从此地路过，就婉言谢绝了。说岁数大了让阳光直接晒上来补点钙吧。
摩托车再次驶入沙河槽。
经过十几公里的行驶，我们进入大山下的第二家牧户马三家。估计“马三”是绰号，反正他们都讲蒙语，我也听不懂，宝音与他们签下责任书后，我们喝了碗咸茶离开。
宝音说马三的女儿刚从呼和浩特蒙专毕业，牧民供养个大学生不容易，马三要他帮忙打听找工作。他说，姐你在城里路子多，也回去打听打听，我说行。
都走了两户人家了，还吃不上中午饭，莫非宝音去下一家吃呀？
我是两碗酸奶喝饱了，而且因为之前的经验，考虑到前程未卜，早晨我就吃了两个油饼。而宝音一大早打理购买东西，吃饭时他那十几个微信群，不知是谁们在喊话，他一边吃一边看微信，只喝下一碗豆浆和吃了一个油饼。
从早上七点出发到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了，他翻山滑沙剪羊毛，体力透支可想而知，莫非一级英模真的和沙漠里的红驼一样，可以不吃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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