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必得有来路
说起小说写作的老师,有人提到出色的同行、聪明的读者、挑剔的编辑以及睿智的评论家。没错,当一个小说家回望,他会感慨和感激:在写作道路上艰难跋涉时,是道路两旁的这些人给予自己前行的力量和掌声,他们当然称得上自己的老师。此外,提到最多的写作老师,当数经典作品。作品是最无言最博学最慷慨的老师,经典作品提供的技艺和能量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小说家。
这种普遍的师承关系,早已成为文坛佳话,像传奇一样流传着。马尔克斯28岁时,出版过一本小说,得了一个文学奖,“可是仍在巴黎漫无目的地飘荡着”。此时的他以福克纳和海明威为师,常做的事是拆解两人的作品,拆到不能再拆,直到了解作者个人的写作模式,再装回去。翻开那些著名作家的传记,我们看到几乎每个作家背后都站着一两位甚至更多著名的作家、作品,诸如海明威背后是伍德·安德森,卡佛背后是约翰·加德纳,玛莎·吉斯背后是卡佛,伍尔夫背后是乔伊斯,等等。这些或隐或明的写作师承线索,几乎串起来整个20世纪伟大文学的成果,形成了一条无与伦比的文学生态链条。
但是,读过近年来文学期刊上刊发的一些小说后,我隐约感觉到,今天更年轻一拨的写作者,他们的写作似乎正在远离那些伟大经典作品的熏染和哺育,或者说他们的写作看不到与伟大作家作品的某种师承联系。这里或许包含两种情形,一是有意为之。今天年轻的写作者谁没在经典里浸泡过呢?有人是创意写作研究生毕业,有人说起崇敬的大师也是一个又一个。他们的写作仿佛在说:经典虽在我心中,但我为创造一个时代之作品而有意忘却和远离经典,我只做我自己。二是无意为之:我本就没读或者走马观花地读了,没像马尔克斯那样拆读经典,没从经典里获得写作经验和能量,只是顺着当下流行的热门路子写着,写到哪儿算哪儿。
如是观察,第一种情形有,但这样的人凤毛麟角,多数作品显示出写作者的“经典荒”。因为在这些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读不到站在前辈经典肩膀上的思考和写作,从小说观念、结构形式到叙述语言,均看不到经典作品的影子和经典作品带来的写作焦虑感,当然更看不到企图对经典的超越。相反,在经典作品中早已解决的写作难题,在我们眼下的作品中依然成为束手无策的难题;在经典作品中早已规避的写作陷阱,在我们眼下的作品中一次次地再犯和重蹈。
比如说小说观念。很多年轻小说家喜欢写乡下青年人进城后为在城里立住脚,与城里人结婚,赶上拆迁,争斗一场,发点小财后情感遇到暗礁,卷入另一场争斗,判刑坐牢,结局一场空……整个小说在巧合的社会事件中兜圈,很好读,写得也细腻,但是小说一直没有进入艺术的层面,没有将读者带入性格命运和人性命运的层面,未免十分可惜。如果作者琢磨过《德伯家的苔丝》和《包法利夫人》,他的写作就会获得一种新的观念:小说必须由社会层面进入艺术层面,将特殊事件作一般化处理,即将事件背景化,小说主体回到“人”,即人的情感和价值上,比如对苔丝为爱生存亦为爱毁灭的人物塑造、比如艾玛身上那种追求完美而遭遇欲望与现实冲突的普遍困惑,将一个短期的社会事件变成了一部历久弥新的小说艺术。比如小说技巧上,这类由巧合推动的小说,如果没有将巧合叙述转为主题叙述,那这类小说只会是短时的热闹,而不会是艺术上的成功。显然,经典作品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在新作家这里又成了大问题。
年轻写作者对经典的忽视和漠视,不禁让我们怀念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来,那时所有有野心的年轻作家都在寻找自己写作上的精神导师和技巧老师,背诵、拆解、辩论甚至模仿经典作品成为一时热闹。莫言称之为“灼热的高炉”,围着经典作家和经典作品,像围着巨大的“灼热的高炉”烤火一样,有的人烤暖和了,有的人烤得快融化,然后再开始逃离经典,开始创造自己的经典。如果没有被经典烘烤的过程,就没有逃离,就难有新的经典诞生。我们必须记住,我们今天所处的技术世界,改变意味着进步,但我们所处的艺术世界,改变并不意味着进步,那些永恒的情感和思想早已存在于经典作品之中,真正的经典永远不会落满灰尘。而新经典的创造,总会有经典的足印和回声。
无论怎么说,写作要有来路,除非你是五百年一遇的天才,你不需要来路,你只有奉命写下去的路,否则,你想写出点名堂,必须得有来路,这来路就是无数的经典作品。远离经典熏染和哺育的代价,将会带来写作后劲的匮乏和写作水准的衰退。这或许是年轻写作者该警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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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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