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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我的习作,是一种“情绪的体操”

来源: 啄木鸟杂志社 作者:沈从文

  这是沈从文写给一个青年写作者的信。信中沈从文指出了这个青年写作者(也是大部分青年写作者)的毛病:写作时不能驾驭情感、运用情感,过于热情,导致不能节制。他劝导有志于写作的人多读书,丰富知识积累,建立常识,不要迷信“天才”和“灵感”,应勤于练笔,因为知识多也不等于写作能力强。沈从文不单指出问题,还把自己的创作经验倾囊相授。
 

  我的习作,

  是一种“情绪的体操”

  你的创作小说同你的诗有同样微疵,想找出共通的毛病,我说它写作时似乎都太“热情”了一点。这种热情除了使自己头晕以外,没有一点好处可以使你作品高于一切作品。在男女事上热情过分的人,除了自己全身发烧做出一些很孩子气可笑的行为外,并不会使女人得到什么,也不能得到女人什么。

  许多较年青的朋友,写作时全不能节制自己的牢骚,失败是很自然的。那么办,容易从写作上得到一种感情排泄的痛快(恰恰同你这样廿二岁的青年,接近一个女孩子时能够得到精力排泄的痛快一样),成功只在自己这一面,作品与读者对面时,却失败了。

  文学是一种事业,如其他事业一样,一生相就也不一定能有多少成就。同时这事业因天灾人祸失败,又多更属当然的情形,这就要看作者个人如何承担这失败而纠正自己,使它同生活慢慢地展开,也许经得住时代的风雨一点。把文学作企业看,容许侥幸的投机,但基础是筑在浮沙上面,另一种新趣味一来,就带走了所已成的地位,那是太游戏,太近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了。

  我很羡慕一个人能受大学教育,我尤其尊敬那些用自己的力量不靠家中帮助在大学校念书的人,因为他可以读许多书,知道许多有用的知识!一个人应当知道的太多,能够知道的可太少了,不拼命总不成!

  我给您写这个信的意思,就是劝您别在一个文学作品里找寻您自己,折磨你自己,也毁坏了作品艺术价值。其中也许有些地方同您相近,但绝不是骂您讽刺您。我写小说,将近十年还不离学习期间,目的始终不变,就是用文字去描绘一角人生,说明一种现象,既不需要攻击谁,也无兴味攻击谁。

  他从说明人生的书本上,养成了对于人生一切现象注意的兴味,再用对于实际人生体验的知识,来评判一个作品记录人生的得失。他再让一堆日子在眼前过去,慢慢地,他懂创作了。

  人类最不道德处,是不诚实与懦怯。作家最不道德处,是迷信天才与灵感的存在;因这点迷信,把自己弄得异常放纵与异常懒惰。

  “小说原理”“小说作法”那是上讲堂用的东西,至于一个作家,却只应看一堆作品,做无数次试验,从种种失败上找经验,慢慢地完成他那个工作。他应当在书本上学懂如何安排故事使用文字,却另外在人事上学明白人事。

  你问,“一个作者应当要多少基本知识?”这不是几句话说得尽的问题。别的什么书上一定有这个答案。但答案显然全不适用。

  一个大兵,认识方字一千个左右,训练得法,他可以写出很好的故事。一个老博士,大房子里书籍从地板堆积到楼顶,而且每一本书皆经过他圈点校订,假定说,这些书全是诗歌吧,可是这个人你要他作一首诗,也许他写不出什么好诗。这不是知识多少问题,是训练问题。

  你有两只脚,两只眼睛,一个脑子,一只右手,想到什么地方就走去,要看什么就看定它,用脑子记忆,且把另一时另一种记忆补充,要写时就写下它,不知如何写时就温习别的作品是什么样式完成。如此训练下去,久而久之, 自然就弄对了。

  学术专家需要专门学术的知识,文学作者却需要常识和想象。有丰富无比的常识,去运用无处不及的想象,把小说写好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了。懒惰畏缩,在一切生活一切工作上皆不会有好成绩,当然也不能把小说写好。谁肯用力多爬一点路,谁就达到高一点的峰头。

  从一个谦虚而谨慎学习并实验态度上,写个三十年,不问成败得失写个三四十年,再让世间来检选,方可望看得出谁有贡献,有作用。

  永远不灰心,永远充满热情地去生活、读书、写作,三五年后一成习惯,你就会从这个习惯看出自己生命的力量,对生存自信心工作自信心增加了不少,所等待的便只是用成绩去和社会对面和历史对面了。

  这也正是一种战争!因为说来容易做来并不十分容易的。说不定步步都有障碍,要通过多少人事辛酸,慢慢地修正自己弱点,培养那个忍受力,适应力,以及脑子的张力(为哀乐得失而不可免的兴奋与挫折),且慢慢让时间取去你那点青春生命之火。

  我文章并不重在骂谁讽刺谁,我缺少这种对人苛刻的兴味,那不是我的长处。我文章并不在模仿谁,我读过的每一本书上的文字我原皆可以自由使用。

  我文章并无何等哲学,不过是一堆习作,一种“情绪的体操”罢了。是的,这可说是一种“体操”,属于精神或情感那方面的。一种使情感“凝聚为渊潭,平铺成为湖泊”的体操。一种“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的体操。

  你得离开书本独立来思索,冒险向深处走,向远处走。思索时你不能逃脱苦闷,可用不着过分担心,从没听说一个人会溺毙在自己的思索里。

  你不妨学学情绪的散步,从从容容,五十米,两百米,一里,三里,慢慢地向无边际一方走去。只管向黑暗里走,那方面有的是炫目的光明。

  你得学“控驭感情”,才能够“运用感情”。你必须“静”,凝眸先看明白了你自己。你能够“冷”方会“热”。

  真正搞文学的人,都必须懂得“五官并用”不是一句空话!

  你问我关于写作的意见,属于方法与技术上的意见,我可说的还是劝你学习学习一点“情绪的体操”,让它们把你十年来所读的书在各种用笔过程中消化消化,把你十年来所见的人事在温习中也消化消化。

  你不妨试试看。把日子稍稍拉长一点,把心放静一点,三年五年维持下去,到你随意调用字典上的文字,自由创作一切哀乐故事时,你的作品就美了,深了,而且文字也有热有光了。

  你不用害怕空虚,事实上使你充实结实还靠的是你个人能够不怕人事上“一切”,不怕幼稚荒诞的诋毁批评或权威的指责。

  不拿笔时你能“想”,不能想时你得“看”,笔在手上时你可以放手“写”,如此一来,你的大作将慢慢活泼起来了,放光了。

  当前自然不免会发生一种困难,便是作品不容易使人接受的困难。这就全看你魄力了。你有魄力同毅力,故事安置得很得体,观察又十分透彻,写它时又亲切而近人情,一切困难不足妨碍你作品的成就……你对于这种工作有信心,不怕失败,总会有成就的。

  我们做人照例受习惯所支配,服从惰性过日子。把观念弄对了,向好也可以养成一种向好的惰性。觉得自己要去做,相信自己做得到,把精力全部搁在这件工作上,征服一切并不十分困难,何况提起笔来写两个短篇小说?

  把身份、性情、忧乐安排得恰当合理,这作品文字又很美,很有力,便可以希望成为一个好作品。

  经验世界原有两种方式,一是身临其境,一是思想散步。

  从旧的各种文字、新的各种文字理解文字的性质,明白它们的轻重,习惯于运用它们……不过,好像得看一大堆作品才会得到有用的启发……一个作者读书呢,却应从别人作品上了解那作品整个的分配方法,注意它如何处置文字如何处理故事,也可以说看得应深一层。

  一本好书不一定使自己如何兴奋,却宜于印象地记着。

  一个作者在别人好作品面前,照例不会怎么感动,在任何严重事件中,也不会怎么感动——作品他知道是写出来的,人事他知道无一不十分严重。

  他得比平常人冷静些,因为他正在看、分析、批判。他必须静静地看、分析、批判,自己写时方能下笔,方有可写的东西,写下来方能够从容而正确。

  文字是作家的武器,一个人理会文字的用处比旁人渊博,善于运用文字,正是他成为作家条件之一。

  我虽写了些小故事,只能说是习作,因为这个习作态度,所以容许自己用一支笔去“探险”,从各种方式上处理故事,组织情节,安排文字。

  在种种试验中,如有小小篇章能使读者满意,那成功是偶然的,如失败,倒是当然!(为的是我从不就他人所谓成功路上走去,我有我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目的。)

  失败时也不想护短,很希望慢慢地用笔捉得住文字,再用文字捉得住所要写的问题,能写些比较完美而有永久性的东西。

  就写作愿望说,我还真像有点俗气,因为只想写小故事,少的三五千字,至多也不过七八万字。

  写成后也并不需要并世异代批评家认为杰作,或千万读者莫名其妙赞美语爱好,只要一二规矩书店肯印行,并世百年内还常有几十个会心读者,能从我作品中仿佛得到一点什么,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总之是已得到它,且少数又少数读者,对于人生或生命看得宽一点,懂得多一点,体会得深刻一点,就很好了。

  人各有所长,有所短,能忠于其事,忠于自己,才会有真正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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