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风中记
1
群山之间 村庄的石头
压住风中的苫布
雨雪画出庄稼和树
有人从那里经过
讨一碗水喝
他一定见过我的父母
感谢夕阳 曾给我许诺
要用遍地黄金
给我打造一本诗集
天气晴好的日子
偶尔从那里升起的烟花
远处也能看到
2
去山里寻找祖先的遗址
遇上了风雨
那些带着雨具的人们
正在原路返回
我站在一棵树下避雨
但风 还是把雨水
吹到了我身上
好几次拦住路人
问那里还远吗
他们都一脸茫然
直到天黑了下来
我才知道
遗址就在那片灯火中
那时 风还吹着
雨已经停了
3
找过岩画
找过陶罐
找过甲骨
我找到了那个字
星空下
伸开手掌
那是一颗星星
听见青铜的钟声
每一声
都是那个字的读音
背着风
我轻轻地喊它
村子里
就走出一些人来
4
我懂得大地的手势
V 字形叫岔
屈着指头叫湾
伸开巴掌叫坪 或塬
握起拳头叫山 或岭
能在风中立住脚的地方
就有人家
有时 我会把一个村子
看成一盘棋
下棋的人就在村里
但我看不见他
有时 我会以一个村子的名字
命名一个星座
5
季节的马车 在天空下奔跑
人们对雨水的想象
正如对爱情的迷信
土地埋藏着祖训
所有的植物
每年都提醒后人
那些追着风赶往秋天的人们
带着故乡的影子
和一身的力气
6
不管天上有什么
都在模仿大地
启示 在冥冥之中
当天空把一颗星星
扔到我奔赴的路上
那里就成了天空的一部分
心比天高的地方
是一些人离开的故乡
是另一些人的远方
每一次仰望天空
我都把头颅举成一只鹰
心里刮着风
7
我问过每一种粮食
它们是否知道自己的来历
我召集所有的星辰
问它们给多少人指过路
那么多人一生都在学习生活
直到被风吹走
我们路过的每一块墓碑
都标示着高度
8
风起麦浪
作为乡村的心电图
花聚花散 花的手绢里
包着定情的礼物
忽然听见歌声
我看见一个村子的表情
有人从风中回来
背着一条路
9
村子有村子的主线
两边是延展的细节
重点是黄土筑的院落
每一面墙 都是一本老皇历
每一间屋子
都建在祖先的根基之上
炊烟升起 仿佛旗帜
从那里迎风撒出去的种子
都找到了自己的土地
10
传说 村里最长的长者
他想过保存光
也想从泥土 石头
和花朵中找到火
但火一直在黑暗中
这是风告诉他的
11
那些在村口挖井的人们
在一朵云下
已经挖了好久
他们坚信
村子就在一条河流之上
当风从他们的身体里
吹出水声
云就把每个人都看成是一口井
我也在他们中间
12
一个挖出过陶罐的人
老听见风里有着泥土的轰鸣
两个在风雪里私奔的人
回来时 头上还下着雪
牧羊人披着羊皮
锄草的人 披着草色
13
夕阳斜照
但世界并未倾斜
倦鸟归巢
心在风中回到原处
这是庄严的时刻
很多人埋伏在庄稼之中
神看见了他们
但不说出来
14
忽然 有人在地边上
敲击犁铧
明亮的风里
飞翔着钢铁的翅膀
有一种嘶鸣
笼罩了一座村庄
15
路上遇见迎亲的队伍
我就站在路边
给幸福让路
但碰到出殡的人群
就跟上去
送送那个远行的人
那时 风把一杆杆唢呐
吹得左右摇摆
16
看见两个人在旷野上摔跤
摔了好几个回合
摔倒在地上 还在摔
后来 他们就爬起来走了
朝着相反的方向
带着各自的风
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他们是谁呢
17
节日的晚上
地上刮着冷风 天上飘着雪
人们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出来
奔向锣鼓喧天的社火
远远看去 灯光
是一片巨大的犁铧
翻起风雪的波浪
18
风把我从往事里吹出来
几次回去
都被吹了出来
那里已没有人认识我
但他们都生活在我的故乡
风继续吹着
有时是风雨 有时是风雪
大地的呼吸 山峦起伏
【诗人简介：牛庆国，1962 年生，曾为《甘肃日报》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