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丝万缕(下)
五
这天下午,史思明也见过韩先哲。
韩先哲对史思明印象深刻。这是个可怕的对手,二十年前的那场较量,他最后全面崩溃,输得一败涂地——
手铐打开,韩先哲被“请”进审讯室的铁圈椅里,待他坐定后,小丁把活动的扶手转过来锁好。旁边的摄像机正对着韩先哲开始工作。桌面上放一支录音笔,那是史思明借用的道具。
史思明的话像一把刀子,朝着韩先哲的痛处直接切入。
韩老师,这两年来,你应该寝食不安,时刻都生活在忏悔之中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有什么值得忏悔的?
我帮你分析一下,你自然就明白了。你的忏悔主要来自几个方面。第一,你老婆和你是大学同学,为了追求爱情,她放弃省城优渥的工作条件,毕业后随你来到这穷乡僻壤教书,而且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英语老师。这么一位贤妻,你却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难道不值得忏悔吗?
韩先哲一阵觳觫。由“土律师”帮他筑牢的心里防线倒不至于让史思明这几句开场白就轻而易举攻破,令他讶异的是对手居然连他的婚史都做足了“功课”。这是一个怎样的对手?他到底还掌握着自己多少秘密?听他说话底气十足,手里似乎还有大把的王炸。
韩先哲说,我没做任何对不住老婆的事情。这一点,我自己心里有数,她也很清楚,你离间不了我们的夫妻关系。我也不知道史警官这么说话是何用意。
好,我说第二点。你对不起未来的儿子或女儿。仅仅因为老婆怀孕不能满足你的性需要,你就背叛他们母子或母女,干下伤天害理的事情,你难道不应该感到忏悔?
史思明的话像一记鞭子,抽打在韩先哲身上。他尽管只是微微地哆嗦一下,却没能躲过史思明的眼睛。在韩先哲既有的设想里,警察作为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的肢体远比大脑发达,玩智力游戏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想到这一层,他稍微镇定下来,找回一点自信。史警官,请你注意说话的措辞,什么“背叛”,什么“伤天害理”,你不觉得这些贬义词对一个人民教师的人格尊严构成侮辱吗?我是一个守法公民,你过分了,我会告你的。
韩老师,收起人民教师的尊严和荣誉吧,你不配。你还是听我把话说完。两年来,你背着道德包袱,成天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在人前晃悠,时刻既为某一天东窗事发而担惊受怕,又因为惧怕事情败露后在领导、同事、学生和家人面前颜面尽失而提心吊胆,你活得不累吗?你难道不应该忏悔吗?
韩先哲失态了。他身子往上蹭了蹭,眼镜差点跌落下来。
别激动。史思明知道火候已到,该出重拳了。他说,你毁掉两个成绩优秀的女生。她们曾经把你奉为心中的偶像,那么尊重你。你却昧着良心糟蹋她们,你能心安吗?你不应该感到忏悔?
史思明发现,在这轮重击下,韩先哲反而表面变化不大,就像台风过境之后的海面风平浪静。但他内心的心虚却暴露无遗,躲在镜片后面的目光没有了先前的亮度,宛若一根点燃的火柴突然遭遇狂风,火焰熄灭,只剩下火炭头发出明明灭灭的光亮。
陷害,污蔑,毁谤。韩先哲说出一连串词汇。你们要拿出证据,不能这么血口喷人。史警官,我会起诉你们的,你等着。
经验告诉史思明,韩先哲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了。对,心理战暂时告一段落,下面该乘胜追击用证据击垮他了。史思明带上手套,从包里拈出一个塑料袋——里面那条红底白条纹的短裤清晰可见。
时间太久了,你一定不记得这件东西。可是,两年来,有人替你一直认真保管着,从来就没动过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证据。
史思明很清楚,这条短裤能说明一些问题,但也仅限于说明某些问题。他同样很清楚,韩先哲对这条短裤的证据效力是心里没底的——上面虽然留存过他的排泄物,但他并不知道短裤曾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历经两年风雨,所有的痕迹都已荡然无存。
韩先哲耷拉着脑袋,极力回避看史思明拎着的塑料袋。史思明提高嗓门,韩老师,你把头抬起来,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要证据吗?如果觉得不够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展示一条蕾丝边的白底黑花短裤。
小丁停下笔录,看着师傅。他一定纳罕,侯斌的短裤不是丢了吗?
韩先哲狡辩说,别拿那些东西诈我。如果凭借一两条短裤可以给人定罪的话,我可以给你出示十条。
史思明轻蔑一笑,韩老师,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你教物理,难道就连一点起码的生物化学常识都没有?你不是还给人家说过生理卫生知识,帮女生检查身体吗?没错,仅凭一条短裤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留存在短裤上的物质,在现代科技面前就很能说明问题。你无需开口,它会替你澄清一切。我想,对这一点你不会怀疑吧。说到这里,史思明顺手举起桌面上的录音笔说,家长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你说的那些话都关进这小玩意儿里了。你言而无信,先承诺给人家赔钱。后来听信“土律师”一番唆使,在派出所改口变卦。我说,你猪脑子啊,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说完了争取宽大几好,瞎折腾有用吗?你轻信自己的智商,蔑视正义的力量,到头来会是什么结果,想过没有?明者因时而变,智者随事而制。我劝你好好掂量掂量,早点清醒过来。
韩先哲像一只气球遭遇针刺,“噗”一声泄了。
终审判决十年。法官的解释是,韩先哲涉嫌奸幼,有从重情节。
现在,韩先哲每天都在真正地忏悔——监管民警介绍说,他每天在监室的铺位上定时打坐、诵经,并向狱友传播他行善积德的教义。
韩老师,我们聊聊吧,史思明说。
聊什么?
先问个题外话,听说你信佛?
我是俗家弟子,心已皈依佛门,阿弥陀佛。
怎么会这样?
一个人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出家就是最好的归宿。拜你所赐,我从监狱出来,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你这也算出家?
心在佛门,出家不拘形式。
史思明转移话题,我还是对你的创业史感兴趣,我们谈这个。
你最大的兴趣恐怕还是我和冉雯的事情吧。
史思明并不否认。他说,我当然想知道你们的过往,可愿不愿说在你,我们不搞逼供。
韩先哲倒是没有冉雯那么敌意。他讲述了自己从出狱到发迹的传奇经历——
我在监狱蹲满八年,出来后一切都没有了。出事后,妻子请律师到看守所找我离婚,她要趁我的判决结果没下来之前把关系了断。事情走到这步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咎由自取,只好依了她。好在她还有点善心,承诺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她说孩子是无辜的,而且快要足月,她已经感受到新生命的脚步在走近她,不忍心弄掉,她怕遭报应。她有这个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出来后,我找过她。她已再婚,而且和别人有了孩子。她说我们的儿子取名韩杰雄,正上学读书。我要求见他,她不准,她不让我干扰儿子已经安定的生活,说我是儿子终生的耻辱,谁都不想自己有我这样操蛋的父亲。我在家里再也没脸呆下去了,发誓去深圳打工,哪怕把自己变骡子变马,也要挣钱让杰雄好好读书,将来有一番作为。在厂里的流水作业线上,我没日没夜地加班,把挣来的钱每月按时寄一部分给儿子做生活费和学费,剩余的部分存起来。几年后,我不想在厂里干了,千方百计寻找商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马来西亚的H先生。他吸纳我加盟他的团队共同创业。他开办了一个吸引别人投资的网站,来钱很快,哗哗哗像流水一样。我凭着自己的敬业,很快取得他的信任,并成为H先生的得力助手,弄清了网站的全部操作和管理流程。干了几年,我也积累了一笔钱,便提出和H先生分手,想独立门户自己干一番事业。H先生信佛,是个义气的男人,他支持我的创业梦想,不仅拒收我送给他的五千元美金,还给我提出了许多改进性建议。于是,我很快设计建起了自己的财富平台,事业发展一帆风顺。
当命运出现转机后,我唯一牵挂的只有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失去一切。我这个王八蛋父亲亲手制造了儿子的不幸,没有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欠他太多太多。我要千方百计地补偿他,给他创造美好的生活。可是,在妻子二婚的家庭里,儿子受到歧视,他走不出我带给他的阴影。他的学业并不如意,两年前勉强混了个高中毕业,来深圳投奔我,我们父子才得以团聚,并协助打理海外的投资项目。
哦,我还是说说冉雯吧。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拘留所一哥们的电话。他说,所里关了我一个老乡,问我认不认识。没等我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一个女的,长得蛮漂亮。哥们知道我一直单身,他的电话自然就包含着额外的含义。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过一种宁静的生活,对朋友的这类善意一般不怎么上心。可当他报出冉雯的名字时,我心里震动了。我让哥们侧面打听关于冉雯的更多细节,籍贯、年龄、长相,终于确认就是她。哥们说,冉雯是在全市公安机关统一“扫黄”行动中进去的,裁决十五天治安拘留,要想提前出来,必须交一笔保证金和罚金。他说,老兄,对你来说,钱不是问题,说不定你英雄救美一出手,人家来个以身相许呢。
我没让他瞎叨叨,火急火急赶到拘留所,把钱交了,让他马上放人。我开车离开拘留所时,那哥们还追在屁股后面喊,喂,老兄,你怎不亲自把人领出去?
六
曾浩进来了。
他向史思明报告说,有人专程从深圳赶来,自称是韩先哲的徒弟,要求见师父。我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我们领导说了算。他们就强烈要求见你,史局长,见还是不见?
当然见。
来了三个人。说得好听些,他们都是韩先哲的大客户。其实呢,每人都有大把的钱被韩先哲的网站吃了,他们是地道的受害者。奇葩的是,这些人千里迢迢来到岩门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自己尊敬的师父。师父被关在狱中,他们心里一天也不好受。可能的话,他们愿意出资把师父两口子保出来,还他们自由之身。这在史思明长达数十年的办案史上前所未有。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徒弟们争先恐后给师父摆好。在他们嘴里,韩先哲被塑造成一个完美的道德天使。他思维超拔,务实创新,打造了中国一流的财富平台,让所有投资者都看到了致富的希望;他仁义宽厚,以德报怨,能包容世间一切爱恨情仇,是大慈大悲的长者;他安贫乐道,勤劳拙朴,从不计较个人名利,深得弟子们爱戴……
史思明让他们别说空话套话,尽量用事实说话。
于是,关于韩先哲的某些生活片段被一一连缀。在史思明心中,构建起另一个完全陌生的韩先哲。
——没错,师父通过他的理财网站吸纳了会员们的大量资金。但他的钱对每个投资者来说都是公开透明的,资金去向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欺骗行为。比如说,他在帕劳投资购买了两艘大型游轮,修建了一栋高档宾馆和一处别墅区。帕劳,你们恐怕很少听说吧。它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小得只有两万多人,是太平洋进入东南亚的门户之一,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由于它和我国尚未建交,中国人很少去那儿投资开发。我们师父是有远见卓识的人,他在那里的投资计划正在火热进行中,如果不是你们捣——讲述者看看史思明,嘴里艮了艮,没把那个“乱”字说出来。或许,师父的游轮和宾馆早就开张营业了。你们可以想想,帕劳的旅游项目一旦启动,会给我们所有投资者带来多么狂欢的利润。哦,还有个题外话。帕劳是台湾的所谓“邦交国”,铁了心地要跟中国作对,长期支持台湾搞分裂祖国的活动。台湾小子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自己爹妈不认,跑那么远去跟帕劳小儿玩,能有多大出息?好吧,帕劳的钱我们凭啥不赚?把他们的钱捞回来也是种爱国行动,有骨气的中国人就该这么干,我们师父好样的。
这个情况,曾浩他们已经查清,韩先哲在帕劳确有旅游投资项目,而且都是交给儿子韩杰雄在那边负责打理。可史思明疑问的是,即使韩先哲赚得盆满钵满,到头来他会给会员们分红吗?鬼知道!现在,因为韩先哲的账面资金被全部冻结,帕劳的开发资金断链,肯定玩不下去了。那边的地产开发成了烂尾楼,游轮也无法按期运营,这些对韩先哲和他的会员们来说,都成了竹篮打水。
婚姻呢?史思明故意放一个烟幕,我发现你们师父比他老婆年龄大不少,他们的爱情也很传奇吧?
——据说,他们原来是师生关系。冉雯高中毕业后到深圳打工,后来不知怎么关进了拘留所。师父知道后,悄悄替她交了一笔罚金,让她获得自由。冉雯出来后找到师父,师父听说她在外打拼的辛酸经历后收留了她,并委以重任,给她丰厚的报酬。冉雯渐渐爱上师父,提出要和他结婚。师父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经不住冉雯的狂热追求,他们才结为夫妻。
师父为什么不接受冉雯呢?我看冉雯哪点都比他有优势,年龄、人才……史思明假装好奇。
——师父就是这样磊落的人。他觉得自己在人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过援手,如果再接受冉雯的求爱,外人会怀疑他善良的动机,师父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也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
可是,他到底还是从冉雯手里接过了绣球。史思明有意刺激这个话题。
——师父是个佛教徒。他接受冉雯又何尝不能理解成另一种救赎?
这样的说法,在史思明听来多么可笑啊。看来,生活中的韩先哲把自己藏得太深。他用障眼法迷惑了众人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面目。怪不得他的网络传销风生水起,让那么多受害者心甘情愿地挨刀任宰。
话匣一旦打开,徒弟们有点收不住嘴。
——师父是个信佛的人,他平时吃穿用度十分节俭。你们都看到了,他只穿粗布衣裳,浑身没一件值钱的品牌货。他阔不起吗?不是!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赌博,也不进娱乐场所,就是个清心寡欲的男人。他从来不吃荤腥,只吃素菜,自己也从不下馆子,每次请客吃饭,十人以内的标准,一餐不超过三百元。他吃不起吗?不是!他经常对我们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当有时。你说,把钱交给师父这样的人管理,谁还不放心?可是,他对自己狠,对那些有苦难需要帮助的人却出手大方。我们参观过他投资八百多万元修建在虎头山的“哲人养老院”,好气派啊!那么多孤寡老人都能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他们说起师父,人人都伸大拇指,说阎王老儿要给他添阳寿。我们还知道,他倡议成立你们县里的教育扶持基金,一次就捐款一百万。这样的好人,扳着指头数数,世上能找出几个?
宣讲者最后的结论是:我们师父比起电视里那些表彰的先进人物要强百倍。你们说他骗我们的钱,我就说句丟底的话,即使我们的钱没了,我们也不会怪他。投资有风险,师父的心永远都是善良的。我们愿意承担所有风险。
这哪是在介绍曾经的一个强奸犯啊,简直就是一个慈善事迹报告团在轮流给史思明上一堂道德教育课。难怪,在这起案件中,尽管受害者甚众,却很少有人天天缠着办案人员,要求帮他们追回损失。
——所以,我们这次来,就是希望能把他俩保出来。领导发个话,看看需要多少保证金,只要承受得起,我们倾家荡产也愿意做,卖血也要凑钱。
最后的话让史思明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如果冉雯愿意配合,可以改变对她的强制措施,先取保候审。他继而想到了尚未归案的韩杰雄。他之所以叫停曾浩去深圳抓人,是有自己的小盘算。韩杰雄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韩先哲就给他埋下了不幸的伏笔。现在,他又被父亲绑架在这起案子上。如果找不到法律的出口对他网开一面,他只会重走父亲的老路,去一个限制自由的地方度过漫长的青春岁月。当年,如果说史思明亲手将韩先哲送进监狱是秉持法律的公正,做得问心无愧的话,那么,如今要是再将他的儿子韩杰雄关进去,他就真的于心不忍了。想到这一点,史思明心里狠揪了一把。他是有心帮韩杰雄躲过这一劫的,但这需要韩先哲和冉雯的配合。可冉雯的冷漠与对立让史思明进退维谷,陷入两难之境。
史思明说,对韩先哲夫妇取保候审的请求,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们,冉雯可以暂时改变强制措施,但韩先哲没有可能。
拿保证金也不行吗?
你们给公安局开一家银行都不行,这个问题就不必再讨论了。
好吧,能取一个算一个,总比都关着好,请问领导要多少保证金?
保证金的收取是按照案子的涉案价值定的。史思明说,他们的案子太大了,完全按规定,你们承受不起。我说个数,你们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别勉强。
多少?
一百万。
三个徒弟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需要商量一下。
史思明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各位帮忙。
三个人热切地望着他。
你们找到韩杰雄,让他主动来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躲是躲不过去的。而且要尽快,等我们抓了他,什么都不好说了。我的意思你们懂吗?
懂,当然懂。这件事我们愿意做,领导这是为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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